邵止清穿着繁重拘束、层层叠叠的服饰,趴在湖中凉亭的栏杆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湖面,澄澈漂亮的眸中氤氲着水汽,一副要哭不哭,努力忍着难受的样子。
就在刚才,她的皇姐把她的玉佩丢进了湖里,还特地嘱咐了不许下人们去捡,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玉佩掉进湖里,只掀起一丝波澜就消失了不见。
皇姐照例对邵止清冷嘲热讽了一番,但邵止清只呆呆地望着玉佩消失的地方,没有给出半点她想要的回应,几句话过后,她便自觉无趣,带着浩浩荡荡的仆从离开了这个凉亭。
“没用的病秧子,回你的摘星阁去,别来宴会碍眼。”临走前,皇姐居高临下地瞥了邵止清一眼。
邵止清仍然没有动静,周身沉寂的气质像一潭死水,直到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视野,她才缓缓地动了起来。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因为力度有些大,眼尾不由被袖子上的金线刺绣蹭得泛红。
这套华贵的衣装是尚衣局昨天才送到她的宫殿来的皇女服饰,是只有宴会时才能穿的,邵止清平时的衣服与之相比要朴素简洁的多,她也就不曾有过被金线划伤皮肤的经历。
邵止清闭了闭眼,只觉得眼睛附近的那块发烫,但她早已习惯了身体有大大小小的毛病,索性就没去管它,只是将趴在栏杆边的身子又往外探了探,想去看玉佩落水的那块地方。
可不知是栏杆年久失修,还是被人动过什么手脚,邵止清突然听到耳边响起“咔嚓”一声,身体就失去了重心,整个人直直地摔向湖中。
一瞬间,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水面,邵止清甚至产生了“就这样结束也挺好”的想法。
可下一秒,她的手就被人紧紧地拉住了。
握住她的那只手十分温暖,覆着一层薄薄的茧,他只是一拉,就将摇摇欲坠的邵止清拽回了平地。
邵止清瞳孔微微放大,顺势回过头,鸦青色的发尾扫过了那个拉住她的少年的颊边。
“你——”看清邵止清的脸后,本来正想说些什么的少年突然哑了声。
邵止清也为少年独特的相貌愣住了神——对方穿着一身红衣,微卷的长发被他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垂在脑后,整个人的气质犹如夏风一样飒爽清朗,与邵止清曾见过的那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弟子大不相同。
明明是宫宴日,少年的腰上却仍然别着一柄长剑,似乎完全不在乎“不得携带兵器入宫”的禁令,而容易显得人过于艳丽的这身红衣,到了他身上只余了几分张扬的傲气。
然而少年身上最显眼的,还是他那双仿佛落入了星辰的蓝色眼睛。
这样的眼睛,邵止清听说过,它是摄政王一脉的象征,所以救了她的这位少年,是摄政王家的……?
不怎么出摘星阁的邵止清有些迷茫,她对京城各种势力的了解实在有限,只能猜到这个程度了。
“谢谢你救了我,”回过神来后,邵止清笨拙地对少年行了一个礼,“我……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她本该言行更加谨慎的,但她就是下意识里觉得,面前这个少年不会喜欢这些太过拘束的礼节。
听见邵止清说话,少年的目光才终于重新聚焦,意识到自己看一个初次逢面的女孩看呆了之后,他的脸颊迅速地漫起了一片薄红。
“你、你……”看着并不好相处的少年突然结巴了起来。
因为这份不知所措的举动,他本来透着点凶光的眼神一下子就软了不少,令邵止清跳动剧烈的心脏慢慢平缓了下来。
支支吾吾了许久后,少年总算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我叫卫迟,你叫什么名字……?”
卫迟?邵止清隐约间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她想了一会,才恍然发现——摄政王唯一的子嗣不就是叫卫迟吗?
因为她这片刻的走神,卫迟便误以为是自己一见面就问对方的闺名唐突了她,在加上他之前还直接握了她的手……卫迟有些懊恼,生平第一次后悔起自己没在堂兄吹嘘风流债时,听上几句怎么讨好女孩子。
就在卫迟越想越懊恼的时候,邵止清蜷缩起手指,小声地开口了:“……邵止清,我叫邵止清。”
“你姓邵?”卫迟愣了一下,“你是皇帝的女儿?”
他随意到有些轻蔑的称呼让邵止清怔了一下,她习惯了周围人提到自己父皇时那副战战兢兢的态度,一时竟忘了,如今真正把控朝政的并不是皇帝,而是大权在握的摄政王。
话出口后,卫迟又担心自己的语气会让邵止清难过,便赶紧补充道:“没有说你的父亲不好的意思……”
卫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以前他从未有过这种瞻前顾后的经历,他何曾会因为觉得自己的话语伤人,而慌忙找补的?
“没关系,”出乎卫迟意料的,面前的少女对他莞尔一笑,“我也不喜欢他。”
看见她的笑容,卫迟又开始脸红了,他眼神乱飘,就是不敢往邵止清的脸上看,但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一幕,“你刚才为什么会趴在栏杆边?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你的宫女们呢,怎么没有一个跟着你的?”
他连珠弹炮地问了一堆问题,严肃的表情中带着几分怒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邵止清对卫迟一点都怕不起来,看到他生气,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上前拽了拽对方的衣袖。
她这个近乎本能的动作,让两个人都为之一愣,而在邵止清慌张地收回手前,她瞥到了卫迟通红的耳尖。
“不、不许这样……”卫迟后退了一步,把脸撇到一边,似乎想借此掩饰自己的反应,“就算你对我做了这种事……也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要不是她拽卫迟袖子的事情就发生在几秒前,邵止清几乎都要把他嘴里那句“这种事”想到别处去了。
“我的玉佩,被皇姐丢进了湖里,”说到这个,邵止清的神情不禁沮丧了些,“我刚才想看看能不能捞回来……”
当然是捞不回来的,以玉佩的分量,它此刻可能已经躺在湖底了。
听到邵止清的话,卫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冲了很多,“她欺负你了?”
邵止清点了点头,紧接着便听卫迟说道:“走,我带你找她去。”他竟是想也没想的就要帮邵止清出气。
“等等……”
邵止清的话才说了一半,手就被卫迟又一次拉住了,出奇的安全感通过他的手心,平稳地传递给了邵止清,令她止住了话头,任由卫迟带着自己离开这片凉亭。
夏日的微风拂过两人的发丝,邵止清悄悄回握住了卫迟的手,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眷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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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之上,歌舞升平,穿着龙袍的天子左拥右抱着和后妃们嬉戏,完全不管席下大臣们在做些什么,而他荒唐的行径也没有被劝谏,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闭目养神的摄政王身上。
许多人想上前搭话奉承,却又慑于他的威势,便大都缩在后面,想等其他人先行动。
而就在一名大臣站起身,拿着酒杯想走近他时,摄政王突然睁开了眼睛。
“卫迟那小子去哪了?”他问身边的随从。
走到一半的大臣僵在了半途中,继续向前也不是,直接退回去也不是,同僚的窃笑传到他的耳中,更是使他涨红了脸。
“世子殿下说不喜欢宴会的气氛,要去散散心,不让人跟着。”随从立即恭敬地答道。
“呵……就没见他安分过,”摄政王笑了一声,“是时候把他丢到前线去磨磨性子了。”
随从知道摄政王并不需要自己接话,就始终安静地垂首站着,心想这次世子殿下恐怕也与之前一样,直到宴会结束都不会出现了……
他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卫迟的声音从大殿的正门处传来。
“这次宫宴还真是热闹。”
他朗正的声音一出,就压住了大殿中的靡靡之音,殿中的众人纷纷抬头,把目光投向了一身红衣的少年,和他身后那位……
人们一时间陷入了恍惚,视线不由自主地全集中在了被卫小世子牵着的那位身上。
身着皇女服饰的少女乌发白肤,明眸皓齿,虽然因为年龄尚小而未长开,举手投足间却也流露着天生的清冷矜贵,仿佛落入人间却也不曾沾染烟火的仙子。
当今皇帝,竟有这么一位女儿吗……?这位皇女容姿如此之盛,按照皇帝的性子,应该将此事传得天下皆知才是,为何他们从未听说过?
卫迟见这些人看邵止清看呆了,不禁感到了不悦,他冷下脸,一只手搭在了刀鞘上。
他这个动作瞬间让殿内的空气凝滞了下来,方才还在看邵止清的人群纷纷转过头,要么喝酒吃菜,要么相互攀谈,借此来掩饰自己。
皇帝挥手拨开了不断往他身边凑的一个妃子,眼神迷离地瞪着邵止清看,令从出生来就几乎没见过他的邵止清不由往卫迟身后缩了缩。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直接被看向卫迟的摄政王打断了话头,“今天散心倒是结束得挺早,还带了这一位……”
从摄政王在宫宴上闲话家常的态度来看,他根本没把坐在上席的皇帝放在眼里,而被这样折了面子,皇帝也只是脸黑了黑,并没有要驳斥他的意思。
卫迟牵着邵止清的手,带她在众人隐蔽的打量下走到了摄政王面前,然后开口说道:“她是邵止清。”
“哦……?”摄政王露出一点兴味的笑容,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个性格叛逆的儿子,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待别人。
看来未来的世子妃可以定下了,他总算不用担心自家的血脉在卫迟这里断绝了。
邵止清晕晕乎乎地被卫迟拉着坐在了摄政王这一席,刚一落座,就有几个宫女为她献上软靠、整理衣装,各种菜肴流水般地上桌,看上菜的顺序和菜色,就连皇帝都要排在他们的后面。
“你喜欢吃什么?”卫迟坐在邵止清的旁边,用眼神喝退了要来给她布菜的宫女,“如果没有喜欢的,就再让他们做。”
感受到自己成为了人群的焦点,邵止清心里有些不安,但面上却没显出半分,她端着一张在旁人看来清丽殊绝的脸,软声对卫迟说话:“我都可以的。”
被她仿佛蓄着水光的双眸一看,卫迟差点咬到了舌头,反应过来后,他微红着脸给邵止清挑了两块清口的糕点,“那就先吃点这个吧……”
邵止清欣然接受,她刚才说“都可以”并不是敷衍,她身为不受宠的皇女,有时的吃穿用度甚至比不过部分宫女,今天宴席上的许多菜肴她都未曾见过,也就无处可谈喜欢与否了。
“怎么样?”看着邵止清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挑选的糕点,卫迟竟有些紧张,“好吃吗?”
“好吃!”邵止清的眼睛里亮起了光,重重地点头。
“好吃就好……”卫迟说到一半,就见邵止清将另一块糕点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少女歪了歪头,发顶的钗饰轻晃,发出了一声好听的脆响,“你也吃。”
深知卫迟脾性的随从小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卫小世子最讨厌的就是与人有过近的接触,下人为他量体裁衣时都会遭到冷眼,更别说跟人分食糕点……
随从情真意切地为这个漂亮的小皇女感到了担心。
然而卫迟的反应却令这个随从大吃一惊。
“我才不喜欢这种甜甜的东西……”卫迟抿着嘴,眼神却落在糕点上动不了了。
邵止清眨了眨眼,“那我自己吃……”
“!”卫迟一僵,接着直接探身把糕点咬走来,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着,“不行!说了给我的!”
邵止清忍不住笑了一下,卫迟顿时看起来更呆了。
他们在旁若无人的氛围中享用着筵席,卫迟无视了所有惊恐或是震惊的注视,亲手为邵止清剥虾取蟹,脸上的红晕始终没有消退。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他们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小夫妻,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有些恍惚——不是说卫小世子性格桀骜,特立独行,不近女色吗……!!
“吃饱了吗?”见邵止清揉了揉肚子,卫迟侧头问道。
吃这么少,难怪瘦瘦弱弱的,她平时都这样吗?
卫迟的眸色暗了暗,心中升起了点想把邵止清直接带回摄政王府,把她好好养胖些的念头。
“嗯。”邵止清点点头。
“你不喜欢宴会?”一顿饭的时间,足够卫迟了解邵止清的部分喜好了。
“对,”邵止清皱了皱眉,说下一句话时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好吵。”
“我也不喜欢,”卫迟嗤笑了一声,“弄虚作假、弯弯绕绕——有这功夫,倒不如去城郊纵马来得肆意。”
“骑马?”邵止清面露好奇,“好玩吗?会不会很颠?速度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