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力把我传送到了一栋楼顶的天台。
我在天台与楼道相连接的、那扇敞开的门扉后面醒来。夕阳的天空如火烧般绚烂,仿佛将万物都浸入一个盛满橘红色果浆的玻璃蜜罐中。层层叠叠的白云后透出的浓郁霞光,像是给天穹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露出里面迷离的、如同来自异世界的光景。在那里堆积的仿佛不是厚实的云团,而更像是自天空生长出的华丽花簇。或许我们的世界,也正是通过这片黄昏与这个世界相连。
从楼道间涌入的风让我清醒了许多,大黄趴在我脚边,轻轻合着眼,似乎是在这里等我醒来。
我扶着门框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不清楚这里是哪里,不清楚迈入这片茜色之后会发生什么,然而,就在这全部的未知中,仍有一件足以令我心潮澎湃、令我迫不及待想要冲入这片黄昏中的唯一事实——我知道,我知道他在这里。
酷拉皮卡就在这里,在这片天台上。
在过去尚且清醒的八个月当中,我曾无数次设想,如果未来有朝一日能够与他再次相见,我们又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做出怎样的表现?
为此,我做过很多场梦,那双始终遥望着不可触及的远方的眼前,曾经上演过无数的幻象。或许见面的那一刻,我们会飞奔过去,给彼此一大大的拥抱;或许他会责怪我无声离去又突然出现;或许我们会聚在一起抱头痛哭然后彼此倾诉……我曾经以为,这一切都真的已经彻底离我远去,变成仅能诞生于头脑中的瑰奇幻想,变成只是在记忆中一遍遍上演的循环过往……可是此刻,这一切却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念念不忘的事物终究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的印记,是我曾经活过的证明。
我细腻地体会夕阳渗入皮肤的感受,还有风从指缝、从发梢溜走的触觉,那样鲜明,那样美好,我知道这是上苍因眷顾所赠与我的新生,而绝不是最后的幻影,我知道这是我的使命,是我出现在这里,这个时刻,早已注定的命运。就在这一瞬间,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真正该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我看见一个背影,正倚着栏杆眺望远处的风景。那小小的影子在远阔的天穹之下,显得那么顽强又孤独。他的身子站得笔直,风撩开他那头已经很长很长、近乎垂到肩膀的金橘色头发。一颗通透的红宝石的耳坠在他脸侧隐隐闪光,像一滴结晶的血泪。
他发现了我,猛地回过头,然后惊愕地怔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你会觉得一个孩子长大的过程,非常缓慢,却又真的只是在一瞬之间。这一刻,眼前少年的身影就那么完美地和记忆中那个男孩重叠,我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想起最初,他瘦弱而孤单地裹着一条毛毯,站在月光下的门扉前看着我的那一刹那。那时他的眼神,与现在相比似乎也没有太大不同,都写满了痛苦和迷茫,却又警惕的掩藏着,决不允许周围的人轻易靠近。
像是好不容易争到食物的弱小野兽,露出獠牙,恐吓却也孤独。只因害怕受伤,又因害怕自己的利爪会伤到他人,所以避免了一切善意的接近,把自己排除在他人之外,让自己独立成为自己。只是现在,最初的小孩也长成了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猛兽,身上背负的东西却仍然不曾减轻分毫。
他似乎比之前更清瘦了,脸庞的轮廓也更鲜明、更显成熟了。
我有些犹豫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很慢很慢地,我走到他面前,直到站定脚步,看着他的视线始终紧紧地跟在我身上,好像要拼尽全力去确认眼前的景象究竟是否是一场幻影。
“嗨……”我有些紧张,也有点无措地抬了抬手,鼻腔一阵发酸,喉咙紧到几乎没办法发出声音。“我回来了。”我只能这样小声地跟他打一声招呼。
酷拉皮卡眉头微微皱着,什么也没说。他轻轻抓住我抬起那只手的手指,
然后慢慢地握住了我的整个手,他的手指缓慢地在我手心的肌肤上摩挲,我紧张到不敢呼吸,一种过分压抑的气氛完全将我们吞没,让我感觉自己有如身处一片夕阳下的水底。
“这么久的时间……你去哪了?”他突然放下我的手,却向下捞起我两只手的手腕,力道不轻但也不会让人吃痛地紧紧攥在手中,低头看着我说。
“我……发生了一些意外,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会突然这样,没想到这一别就……”
“已经过去一年了。你答应过会陪在我身边的,可是那时我回去,只剩下掉在雪地中的这枚耳坠。”这样说着,他单手抬起,轻轻把左耳的头发拢到耳后,“你几乎从来不会摘下,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出事了……为了找到你,我违反约定,提前一年报名了猎人考试,还有在友客鑫……你这一年怎么了?你好像都没什么变化,怎么还是这么矮,而且都过去一年了,头发为什么也没长?”
少年沙哑、却又不失清脆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与我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旋律一齐在脑内轰鸣:“喂……臭小鬼,不要随便评价女孩子的外表啊,很没礼貌的……”这样说着,我却忍不住哭了出来,情绪复杂到近乎要把心脏扯碎。
他突然抿着嘴,牵动嘴角笑了笑,神色中是与我相似却又不同的深沉和寂寞。最令我难过的无外乎是自己错过了他人生中这段重要无比的时光,是我明明清楚却又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和我一起生活过这将近四年的时间,是否曾带给他什么希望或拯救,我原本那满满当当的自信都在这一年的空白时间中瓦解得灰飞烟灭,说他变了吗?可是他的眼中即使冰冷,眼底却仍有无法摒弃的、铭刻进骨的善良和同情;说他没变呢?可是为什么此刻他明明站在我面前,却好像那么遥远,遥远到像是一座孤岛,只能隔着一片冰冷的海与他对望。
他注视我的眼神,相比一年前,多了多少晦暗的压抑的情感,我知道,却也不愿意知道。
“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故作轻松地说,“这一年之中,我尝试过用很多途径来打探你的消息,结果却全都一无所获,有关你的资料稀缺到像是你这个人都不曾存在过那样,所以……有很多次我都觉得,或许你是彻底离开我,回到你从前的那个世界了,有很多次我都差点接受了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你这个事实。你能回来真的是上天的恩赐。所以……这不是愿景,而是承诺,就像我们之前约好的那样,今后就换我来保护你了。”
“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他最后垂着头,呢喃着重复到。
“我也不会再那么轻易就离开了……对不起,我会比之前更留心的,也会尽我所能杜绝意外发生……”
“不会再有意外的。”酷拉皮卡背着光,将我遮挡在一片阴影中。我们的身高差前所未有地变得很大,好像这一年不见他已经长大了许多,而我的时空却凝滞停留在了原位,没有丝毫推移。
我眨了眨眼,不解的抬头看他。可是猝不及防地,他俯下身,轻轻吻了我。
生疏的吻,干燥苍白的嘴唇就那样轻轻印上我的唇,我愣住了,用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搞懂现在的状况。我们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他的呼吸落在我脸上,温暖也清薄。
漫长到,像是过去一整个世纪,秒针才迟迟转动一格。身体的感官被放大到无限,大脑却混乱到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到很久之后,他缓缓直起身子,又一次笑了笑。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呢?绝不是胜利的、喜悦的微笑,而是一种满溢苦涩,又夹杂着自责、担忧,和落寞的神情。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像是一场战争结束后幸存的士兵,背负着永远不能洗去的创伤,内心却混乱又平静。可我知道他为何如此,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