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师捻动手指,脸上得笑意渐渐消失,归于平静。
“无趣,你还记得香云当年说了什么吗?”
罴九背朝着天道师朝洞口走去,只是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它肯定是不会忘记那一天的。罴九这辈子只有三份爱。
第一个赐予它生命的早已死去,为了报答,它在这里画地为牢,做守墓者。
也是在这里的漫长等待,叫它遇见了第二个爱着的人,这份爱,是如同人世的男女那样的爱。
她是个捣衣的村女,总是穿着最简单的布衣,抱着装满衣物的木盆,哼着百灵鸟一样婉转地歌声从林中出现。
她是个天真的女孩,看见那些珍兽也不害怕,甚至会和它们聊天。
罴九很喜欢她的歌喉,后来喜欢它捣衣的嘭嘭声,就像是一块铁,被她渐渐吸引过去。
爱情永远是无法预测得,它爱上了她,和她一起坠入爱河。
这份爱也不轰轰烈烈,也不惊天动地,就像是那镜子一样的湖,平平静静。
女孩变成了女人,每天坐在妖怪的背上,轻轻揽住它细长的脖颈,在湖畔缓缓行走。也会在星夜飞上夜空,让她去看天上的星星。
那段时光真得很美好,它们甚至收获了爱情的结晶。那是罴九保存到现在的最后得还活着的爱,因为那是它们的女儿。
那是它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它背着妻子,妻子抱着孩子,在蓝天下飞翔,呼吸最清甜的空气。
她会拉着它的鬃毛,抱怨地告诉它说:“慢点,别吹着鸢了。”
它便赶忙减速,收起孩子般雀跃的欢心,小心翼翼地控制速度。那时候它的爱就已经无微不至。
可是,后来问题出现了。
人与妖的通婚,生下来就具有两种血脉的她天生就有着某种缺陷。
看着逐渐长大却依旧不会走路说话的孩子,她满面愁容,日渐憔悴。
为了她们,罴九甚至不惜涉嫌跑到人族的村庄,找他们寻求帮助。
谩骂、诅咒、驱逐,它都忍受了,只要是为了她们,它都忍下了,直到他们体会到它的诚挚,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但是问题依旧没能解决。
然而她——香云,她先等不住了。
劳心交瘁加快了人族本就短暂的生命速度,她最终倒下了,罴九想尽各种办法救她,甚至不惜放低身架去请求天道师。
没用,生命的烛火燃到尽头,便再没有别的蜡烛替代。
弥留之际,她拉着它的手,浑浊的眼眶里满是泪水,短短续续地说:“我……我……要走了,我们的女儿……就……交给你……了,记得……一定……要叫她快……快乐……”
它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白发如霜,堆满皱纹。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罴九每一天都充满快乐,压根就没有回想之前的空闲。
可是那一刻它回想起和她的第一次相见,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就好像它们才仅仅温存了一夜。可她却已经如此苍老。
明明已经苍老得认不出模样,可她却依旧如初见那样美好。只是夕阳好,无奈近黄昏。
还没等它给出回复,她便已经松开了双手。
爱情突如其来,也走得匆匆忙忙。
那之后就只有它独自照拂着女儿。也是那之后,它和天道师的关系慢慢融解。
她唯一留给它的礼物,就是鸢。罴九也将她当做了最后的继承,将所有的爱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罴九的脚步渐渐变缓,等到门口的时候,刚好停下。
天道师微微一笑,说:“看来你想起来了。”
罴九背对着天道师,半晌才问了一句:“你觉得他真能给我女儿幸福?”
“那谁知道呢。”天道师耸了耸肩,说:“至少她现在很幸福,不是吗?”
罴九便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大步走进洞里,不多时搬出来两大桶酒。
天道师当时傻眼了。
“不是吧,你要给我喝到胃出血啊?”
罴九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不是你做的好事,我能这么对你?”
天道师只得投降,笑着抱过一桶酒水打开,香醇的酒味很快就弥漫开来,芬芳扑鼻。
这是他曾经和罴九一起酿造的酒水,从千年前就酿好放到现在的果酒,差不多已经有千余年的历史了。
天道师直接把脸凑到明晃晃的酒面吸了两大口,然后擦了擦嘴,发出酣畅的声音。
罴九也不说话,抱起自己那桶酒咕咚咕咚干下一大半。
一人一妖都没说话,各自喝各自的酒。
后来还是天道师最先喝醉,他毕竟不像罴九,动不动就借酒消愁,酒量很差,所以很快就流微醺了。
“我……我给你说啊,无趣……你……嗝……你对你女儿……其实管得……有些紧了……”
罴九当时就瞪眼道:“放屁,我怎么管得紧了?”
天道师竖起一根手指,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却怎么都对不准罴九,因为在他的眼里,罴九已经变成了三个,六个。
“你想啊……你天天……那么疼爱她,这……也想管,嗝……那也想管……因为你觉得亏欠,所以什么都想给她最好地……什么……都想你看顺眼……嗝……才配得上她……那你有……有问过她的想法吗?“
罴九渐渐沉默,它肯定没问过,倒不如说很多时候它甚至都听不懂女儿在说什么。所以看见常衡一个外来的小子仅仅花了几个月就和他的宝贝女儿打得火热,罴九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舒服,就好像……自己的最重要的东西被抢走了一样。
天道师嘿嘿一笑,满脸通红的他把手伸进酒桶里,捧了一捧酒水往嘴里送过去,喝了一点,洒了大半,他都醉得有些大舌头了。
“看来你……没问过……“
“我是没问过,可是我给过啊,我把我所有的爱都给她了!”
罴九闷闷不快道。
唯一的女儿,最后的爱,它将一切的关心都给了她。
失去挚爱之后,罴九再没有想过为女儿治疗,只想着在无人问津的深山古林里,好好看着她,开开心心的长大。
鸢其实也是多亏了傻,才到现在都没体会到失去母亲的痛苦,每天活在最简单的快乐之中,甚至看见一片落叶,一只蚂蚁都会很开心。
它无比关心鸢的安全,一直舍不得将她放到外面,怕风吹着,怕雨淋着,更怕走路摔着。
可是随着女儿的逐渐长大,屋里渐渐关不住她,她开始向往外面。
一开始遭到罴九的拒绝,她还会很听话,后来就渐渐发起牢骚,然后变成生气。
当某一天它一觉醒来,端着早饭来到女儿面前,却发现她的屋里空空荡荡时,罴九当时脑子嗡地一声,好像整个人都被炸开了。
它的第一反应是女儿被拐走了!
然后便是愤怒,无比的愤怒,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绑架它的女儿?要是鸢掉了一根毫毛,我非叫你万倍偿还!
它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洞窟。
然后冲出去数百米就停下了,它找到了自家女儿。
那个傻乎乎的那时候趴在一棵树下,瞪大双眼和一只兔子对峙。
罴九像是箭羽一样落下来,直接将兔子吓得惊慌逃窜,鸢也吓得不轻,翻身仰头摔在了地上。
罴九顾不上心疼女儿,将她一把拉到背后,然后四处环顾,怒吼道:“出来,你给我出来!见不得光的卑鄙之辈,拐我女儿算什么,有本事冲着我来!”
然而等了好久好久,都不见有妖怪应声,倒是自家女儿都忍不歪到一边去摸树上的树皮了。
罴九当时真得是又惭愧又心疼,将她带回洞里,一番教育说:“听好,以后要是你再遇到有妖怪想拐走你,你就发声喊我,父亲帮你赶走它,拼了这条命都不会叫它们把你带走。”
鸢看着罴九,很认真地摇了摇头,眼角都湿润了。
看见女儿如此,罴九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女儿,泣不成声。
“你放心,父亲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一定会的……”
从那之后,罴九就加强了洞周围的陷阱,并且减少了睡觉的时间,每一次都是浅浅的小憩,哪怕是睡梦中都还随时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生怕拐卖女儿的王八蛋再来。
结果过了一阵子,它发现鸢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偷偷从屋里走了出来,打开门,来到洞外。
然后没走多远,就被罴九抓了回来。
“别出去,外面危险。”
他如此告诫女儿,却被女儿反对,她对它生气,又是不吃饭又是不见面的,给罴九愁的不行。
最后出于无奈,罴九只好喊来了天道师帮忙看看是什么情况,因为它以为肯定是有什么家伙对女儿施了法术,只是自己无法看出来。
那次天道师是和他老婆一块来的。
有着银发的女子很是漂亮,步伐中透着一种罴九说不上来的感觉。
天道师很主动地给罴九介绍那个女子说:“这是我……”
然而在罴九印象里一向凌厉果断的天道师却露出了羞涩的表情,他摸了摸脸,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有些开心,直到女子有些埋怨地碰了碰他,他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重新介绍道:“这是我老婆。”
其实光看他们俩的表情就知道了,和罴九当年一样。
但是罴九当时正为了女儿的事情着急的厉害,压根顾不上问候,直接就推着夫妻俩进屋道:“来了就别耽误时间,快帮我看我女儿吧。”
结果天道师夫妻俩是进去了,可是罴九却被自家女儿一只手拦在了外面。
罴九心里是又无奈,又没办法,只能依着女儿来。
过了不久,却是天道师一个先走了出来。
罴九焦急得迎上来说:“怎么样,我女儿怎么样了?你老婆是在帮鸢治疗吗?”
天道师摆了摆手,神色古怪地看着罴九说:“你先给我说说,你是不是经常不叫与鸢出去?”
“对啊,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我怎么舍得叫她涉险?”罴九毫不犹豫道,然后又急不可耐地问他:“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快先给说说我女儿怎么样了?能查得出来是谁下的手脚吗?”
它当时的心里简直激动无比,天杀的王八蛋,都算计到我女儿头上来了,这等我找出来你是谁,不给你弄死我能消气?
天道师拍了拍它的肩膀,带着罴九来到洞外,找了个比较隐蔽的地方,说:“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他老老实实地给罴九解释了一他的见解。
罴九听后先是错愕,然后立马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它说:“我女儿那么乖,怎么可能会背着我偷偷跑出去!”
天道师挠了挠头,很是无奈。
“那你解释解释,鸢说你经常不叫她数蚂蚁看树叶是怎么回事?”
“这……”
罴九一阵无语。
接着,天道师的老婆就拉着鸢走了出来。
罴九喝了一声:“你要干什么?”
说完就想冲上去拦下她,怎么能叫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女儿带到外面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可是天道师拦下了它,劝道:“你先看看鸢的反应不迟。”
争执之下,最后还是罴九做了退步,很不甘心地妥协。
不多时,就看见天道师老婆拉着鸢从洞口走了出来。
她就像个小贼一样,在洞口左顾右盼,发现没有自己父亲的身影之后,双天大放异彩。
松开拉着天道师老婆的手,她像一只从笼子里钻出来的鸟儿,轻快地扑进被罴九看作是龙潭虎穴的外面,重回属于它的蓝天之下。。
又是拨弄地上的小草,又是看着蓝天摆手雀跃,它从没见过女儿那样欢快的样子了。
所以那时候罴九知道了。
自家女儿那一次哭压根就不是为了它,而是因为自己再也看不见树叶和蚂蚁而伤心。
是它自己感动错了,自己在女儿心里还不如一个没有指头大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