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员牛真关切地说。
李正太继续爬行,直到双脚回到地面,才放下那支81-1,用手试着触摸火辣辣的部位。
“没事。”李正太拿回那支枪,“岁月不饶人,不利索罢了。”
“您本来就有伤,昨天还坐在轮椅里。”牛真说。
“那点伤”
李正太淡然处之。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端着步枪,背靠着墙,观察墙这边的新环境。年轻中士将03式轻型冲锋枪摆到身后,掏出应急救护包,替他简单地打理伤口。
正前方是正随着海风移动的尘雾,雾里有别墅、商店、学校或者别的什么,反正现在都已不存在。
10点方向是凌乱的福泰楼,弹痕累累的某银行大门上布满了各式涂鸦,如“thetoofrxists”、“莱布其吃翔”、“panddeadnotallowed”(解放军与死人不得入内)、“楼上已升天——682部队4分队”字样,以及高举弯刀锤子呈“受”姿态的大波妹等等。
5点方向,距沃尔码超市货运通道口约十米处的地上有一具尸体,脸朝上,上身缺了半边,左手掌伸向的地方是一支在6a4基础上改装的sar“班用指定神枪手步枪”,另一条胳膊不知所踪,吃饱撑着的苍蝇栖在已经变黑的肠子上,半天也不见飞走。
门槛、窗台和过道上都留下这位“班级神枪手”挣扎时留下的血,混着泥和肉的血看似已经变硬,没有被二次破坏的痕迹,轻轻按下去,里面还是软的。看起来,已经好多天没人来过。
但牛真渐渐舒展开的眉头表明,他们已经快要接近目标了。
“是这。”牛真麻利地将纱布打个结,“作战科部署方案没提到的地方,有三处。一处是福泰楼,肖杨另有安排,所以故意漏掉;一处离机降点太远,就现在这能见度,连瞄准都成问题;最后一处就是这里,肖杨对花莲地形不熟,那个人要在地形勘查报告上动手脚应该不难。天亮前我来这转过两圈了,避开暗哨和巡逻车不成问题,逃跑也容易。”
部队一般的初级、中级士官,按例是无法接触到司令部作战部署这类机密文件的,即便能拿到手,也未必看懂所有的参谋业务用语和参数。但这些问题,对id团特务连仪侦排班长出身且跟随李正太多年的牛真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前提是李正太敢拿给他看。
“老团长,如果那个人真是他,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问题,李正太已经想过很多次,现在根本就不用想。
“做该做的事。”李正太停顿了一会儿,搭在步枪上不安的手指稍微挪了点位置,回到扳机圈旁,“除了后勤部刘老屁,就数我呆cb师的时间最长。大言不惭地说,外面人未必记得吴至刚、吴品,但说起cb师,一定会先想起我。cb师是我的脸,谁打我的脸,我就要他的命。”
“绕开组织单干,性质可不一样。”
“这事能在6小时内解决。解决得好,给个上头个说法也就完了,就算解决不了,我活这么多年,该有的都有过了,没什么好图,也没什么好怕。倒是你”
“没您哪有我,”牛真中士笑道,“没我,您好多事也办不成。您轻点只是‘知情不报’,挨个党内处分提前回家做寓公也就完了,重一点,顶多两年牢。我奉命行事,不会比您惨。这趟是我自找的——陪您自找。”
“那走吧,别费话。”
深深的走廊,穿荡着从外面传来的枪炮声,这足以掩盖李正太已不再轻盈的脚步,以及封常清一去不回的背影。
人生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集体。
封常清小时候受的教育,给过明确的答案。24岁——也就是老人们常说男人真正成为男人的24岁的那一年,封常清忽然明白这个问题根本就不能成立。
这就好比有人问一只鸡,你生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吃你的人。人,不正是鸡和人所在的同一条生物链上的顶端吗?
当然,集体存在的意义绝不是为了吃人,而是将和他一样需要保护的人拢到一起,大家遵守同样的规则,承担各自的义务,并享受着相应的权利。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如果他非要离开人群独自去生活,那未尝不可,但他需要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
在封常清远远没有出生的时候,很多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有权利,只会按照沿承了几千年的规则去承担他们认为无可厚非的义务。当整个集体的权利与义务严重失衡,使得他们不堪重负的时候,他们才会突然跳起来高喊:
我要自由。
后来有一个德国人,很明确地告诉这些人,何为权利,何为义务,何为权利与义务。
再后来有一个中国青年,用中国人都能懂的方式去向其它中国人传播并不断修正这种再简单明了不过但很少有人意识到它存在的普遍真理。
可是人们突然发现,达到那种完美平衡的前提,是所有人仔细想过,所有人表示认可,所有人愿意按照新的集体规则去认真实践。天啊,多么苛刻的前提。
可是,还要回到过去吗?
不,绝不。于是,聪明的人们很快找到一个最有效率的办法。
没想过,我帮你。不认可,我继续帮你。什么?你说集体规则由你来定?借口,这是你丝毫不情愿的借口!再见,不,我看我们还是永远别见的好。
终于,人们在付出了很多人的鲜血和生命之后,终于迎来了胜利。
然而,存在了几亿年的自然法则显然要比只有几万年历史的人类秩序更残酷,人们渐渐发现,不管他们承不承认,人欲生来就比天理强大。一些最早承担义务并参于制定规则而难免享受更多权利的人,不愿放弃已经得到的权利;更多同样承担了义务的人,因迟迟等不到说好要给他们的权利,而发生动摇。
那个为此殚精竭虑一生,已不再年轻的中国青年愤怒了,他决心依靠给予他绝对信任的人们,将那些不愿意跟人们分享已得权利的人统统赶下台。他的威望足以支撑这一切,但已经年迈的他显然无法完全控制了所引领的这股力量,于是天理与人欲的天平,在阴谋家的推波助澜和人们的狂热盲从下,再次扭转。
那一年,封常清出生了。
接下来直到那位中国青年故去为止所发生的事情,在封常清的脑海里没留下没太多的印象。当封常清开始学会思考的时候才听说,当年哥哥让爸爸坐过“喷气式”。而有另一位同样已不再年轻但还健在的中国青年很明确地说,他哥哥错了。
封常清便思考,哥哥错在哪,又是谁让哥哥错了呢?
封常清把问题一直带到猫耳洞里。
猫耳洞的生活很枯燥。用排长的一句话说,晚上打冷枪,白天晒裤裆。排长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是提醒他,现在家里不是都好好的吗,还想那么多干嘛?
是啊,我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想那么多干嘛。
不过封常清到底没死成。敌人偶尔出战,还没照面就被那位早已故去的中国青年留下的强大火力轰得找不着北。那是封常清第一次感受到这个集体的力量。
封常清懂得这个集体名叫国家。他为此感到光荣,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离开猫耳洞那几年,封常清到过很多地方,看望过很多战友。他们有过得好,有过得不好的。封常清始终认为,过得好与不好基本取决于自己的选择和能力,以及自家祖坟的风水如何。可总有一些高高在上声音说:过得好是集体给你的,过得不好是你自己没把握。
封常清不知道这些声音在这个集体里究竟有多少。
后来封常清有了家庭,有非常明确地写上自己名字的房子,围墙高达四米,足以让心怀不轨的人望而却步。家里还养了狗,封常清不在时,上门邀他养女的邻居时常被狗追着跑。封常清心怀愧疚,只好搬家,离开那条既有热心大妈也有浪荡小伙的老胡同,跟从不可能串门的陌生人做了邻居。
封常清深知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挣来的,总有人不满,有人仰望,有人避而远之。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自甘孤独总要付出代价。
现在很少有人讲规则了。就连几千年来留下的那些不怎么完美但起码立之可行的道德,也没人去理会。
有了文化,有了网络,人人都变得很聪明,不容易狂热,不容易盲从。每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有各自的想法和处事原则,尽管嘴上仍要照着课本对家里的孩子说“个人要自觉服从集体”、“没有无权利的义务也没有无义务的权利”。
封常清的养女跟其它孩子不太一样。
在封常清这位战斗英雄的言转身教下,她相信规则、相信道德,她喜欢看电视。
有一段时间蜗那个居很火,看到一半,规则部门说有违道德。封常清想了想,的确如此。养女很快又爱上了甄那个传。甄那个传寿命很长,规则部门没找麻烦,但很快又有道德部门跳出来,找规则的麻烦。女儿哭着跑到部队问封常清:爸爸,到底谁是对的。
封常清现在连自己的养都说服不了。
他忽然想起海峡对面有个人说过的一句话: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最终这个国家如何如何。
在现实富足的今天,封常清发现自己竟然是个有抱负的理想主义者。
封常清决定为这个集体找回人情味。
他认同月面兔在圈子里提出的“镜子论”。在正式加入“镜子保卫者同盟”之后封常清才知道,月面兔和他一样,都是军人。
封常清蹲过猫耳洞,月面兔守过中南海。月面兔敬重封常清,封常清也尊重月面兔。
这是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