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吴品又听到了这话。
第一次听到这话,是在101特工学校毕业典礼上。当时的学校操场,站了一大群蒙面人。台上蒙面的某前任“鳄鱼”站在唯一没有蒙面的某开国上将画像前,对台下蒙面的后辈们说:
“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警察,一种是军人。不管你们将来身在何处,因何而生,为何而死,都脱不掉这身制服。终身履历平平的人会抱着这身制服回到平凡的人群,消失在广场公园里某个有人下棋的角落;屡建奇功的人也会抱着这身制服回到平凡的人群,在广场公园里的某个角落摆好一张桌子,一付围棋,就像我一样,等着因你立功而平凡或因你平凡而立功的曾经的战友们走过来,继续这不再有人死掉的游戏。曾经,你所做的能挽救很多生命,亦有很多生命因你葬送。不管你身退之时,制服上是否有一枚红叶勋章,你都是人世间最幸运的那一个,因为你活着,就像我现在一样。我现在活着站在这里,不是要重复强调你们的使命有多么伟大。恰恰相反,我的要求,是要你们用世间最肮脏的手段去完成那伟大的使命。我要你们无耻地活着,幸运地活着,活到广场公园找我下那盘永远下不完的棋。记住这一天吧,小子们,丫头们。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某个红旗飘扬、鲜花怒发的时刻,一个荣立一级红叶勋章的英雄模范老前辈就这么站在李校长遗像前,大声地要求你们,要无耻地活着!无耻地活着!”
那一天的学校操场上,只传荡着这句与所谓主旋律格格不入的话:
无耻地活着。
每一个从那里走出去的人都会永远记住这话,带着这话进坟墓,带着这话进殿堂,带着这话蹲那永远无人知晓所在的牢房。
当福泰楼传来两串神经错乱的嚎叫,当十字路东面腾起几股战场上司空见惯的浓烟的时候,第一架米-171直升机降落在花莲市“信义国民小学”操场上。
直升机起起落落,每一架都只停留短短的几分钟。
cb师后勤部百余名士兵在战勤科长指挥下,像蚂蚁一样井然有序的搬运着。他们瞬间搬空机上的弹药和粮水,又用一条条尸体防腐袋瞬间填满机舱。
尽管近在咫尺如福泰楼上的威胁均已被双25高炮清除,但风中仍然穿荡着各种各样口径的流弹,因此每一次起落,飞行员们都要冒着机毁人亡的危险。刚刚将操纵杆移交给机长的年轻副驾驶员将脑袋探出窗外,冲一名步兵军官大声喊:
“干你娘捏快点!”
“太阳你祖宗!”军官步兵摘下白色口罩毫不示弱地回敬,“这大热天的,你以为搬活人呐?再快点就扯稀烂了。”
飞行员愤懑看着搬运人群里微不足道的那几小片红十字袖标,不再说话。
运送遗体原本属于人道主义行动范畴,按照国际惯例,一般可通过国际红十字会或其它中立机构与a军达成事先约定,再按约定的时间、地点,使用指定交通工具,在指定中立人员监督下进行。然而这毕竟是一个繁琐冗长的过程,由于时间紧迫,加上机降环境限制、非武装机种运力有限以及“一切为作战开路”等等客观因素,此次运送遗体的行动只能附加在战地后勤补给行动中进行。a军显然不可能接受刚刚卸完弹药的武装直升机摇身一变,就成为国际公约约定保护的对象。瞒天过海也未尝不可,可一旦被a军识别,将会打破交战以来的既成默契,为此后的人道主义行动造成极大麻烦。更何况,此次运送的这批遗体里,还包括一具从未停止呼吸的特殊的身体。
几天前,战区联勤部副部长兼卫生部部长马于华专业技术少将在战区党委会议上敲着桌子,对战区副司令员钟不悔空军中将说:“送到后方按照严格程序一对一入殓是人民军队对人民的郑重承诺。如果等到所有手续走完、所有红十字车组到位,很多战士的遗体都会成堆烂在苏花公路上,连哪块骨头是谁的都搞不清楚!这绝不仅仅是战地疫情恶化的问题。无论如何,我们要给烈士亲属们一个交代!”
陆航机群起飞以前,钟不悔空军中将对整装待发的米-171飞行员们说:“我以一名空军特级飞行员的身份,今天跟你们讲这话。战场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即便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也有可能葬送在百分之一的坏运气手里,但有一点我非常确定,不管运不运烈士的遗体,我们陆军的直升机到了花莲,卸完弹药,总是要返航的。一样的气候、一样的航线、一样的机组,几十吨弹药都运得了,几百名烈士就运不了吗?我可以代表空军护航机群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能够安全抵达花莲,就一定能够安全返航,一个不少!”
“一个不少”是战区空军司令员对每一名陆航飞行员的保证,也是每一名陆航飞行员对烈士的承诺。
死,对飞行员来说很容易,两手松开、眼晴一闭,一阵热血冲头的晕眩感之后,昏沉沉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见到rx了,一了百了。但飞机那些已经死掉的人基本上是中弹而死的,不用想像都能知道,他们死的时候有多么痛苦。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痛苦中死去的曾经的战友带回去,安放在春暖花开的地方。
我们能一个不少地返航,死去的战士就能一个不少地回家。这是年轻的飞行员此刻心里想的。
微微抬起头来,就能看到歼-10战斗机从浓烟黑云中穿荡而过的身影,如果再多看一眼,没准能看到它当空爆炸时溅射出来的焰花。而这仅仅只是无良作家编剧们所谓“波澜壮阔的战争史诗”中微不足道的一幕。
现在显然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面色肃穆但手脚利索的步兵,正将裹尸袋一条接着一条地搬进机舱。年轻的飞行员默默数着,偶尔也偷看老机长一眼。老机长哪也没看,只是将手指抚过显控台,转转这个旋钮,试试那个开关,像在完成某种多年不变的仪式一般。
“这是9号机吗?是9号吗?”一名中校远远跑来,远远地喊。
蜗轮增压发动机的声音很大,年轻的飞行员是靠眼睛,“听”到那名中校的话的。每一名领到飞行执照的飞行员都要学会用眼睛来“听”地面上的在喊什么。
“不长眼吗?”年轻的飞行员从窗子里伸出手,点了点行动前喷在机身上的临时机号。
“就这架,搬上去、搬上去。”
“听”着这声音,年轻的飞行员看到一群全副武装的步兵护着三张移动性特护病床,看样子,正准备推进后舱门。
怎么搞的?
年轻的飞行员从驾驶舱里跳下来,一把拉过中校,在他耳边大声吼道:“重伤员不能上!后舱能熏死人,你知道吗?”
“我有安排,你不用管。”
“什么我不用管?我要对机上每一样东西负责。”
“徒弟。”老机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朝年轻的飞行员使了个眼色。
“他们”
老机长点点头,“我知道。你回去呆着,这里我来弄。”
“快!快!”中校继续指挥,“232上9号机,231、230等下一架。”
其中一张病床从年轻的飞行员眼皮子底下推了过去。上面躺着的人,被床单和绑布从头盖到脚,头部扎满各种管子,包括输氧管。推车的兵脚步轻盈,俨然天生就是个大力士。
就在年轻的飞行员疑惑的时候,一颗流弹击穿了床单。
外面很乱,就像封常清几秒钟以前的心情一样。
但再乱的心,也阻挡不了老山一等功臣的子弹。他瞄准第一张暴露在有效射界内的病床,他知道真正的目标不可能在这张病床上,肖杨也不可能那么傻,但他仍然扣动了扳机。
因为有一点他十分肯定:
射手不先暴露自己,真正的目标是不会出现的。
至于暴露之后怎么办,封常清没有多想,也不必多想。胜利往往是实力和运气联合发力的结果。运气这东西,可遇不可求,他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自己的实力。
肖杨在ad集团军侦察营混过几年,“湿活”经验显然不如杀猴如麻的老侦察英雄。由于内鬼出在师部,肖杨出于保密需要,没有动用师直侦察营。由原id团荣归人员编成的师直警卫连四排当肉盾没有问题,但听风辨音就差得太多了。此前部署在福泰楼上的红蜘蛛倒是暗杀与反暗杀的行家里手,现在没了。
和预料中一样,首发子弹射出之后,信义国小操场发生了不小的骚动,肖杨及其亲信们显然对子弹的出处还一无所知。
封常清将枪管微微发烫的81-1自动步枪稍稍往后挪了一下,没有留开。
只要吴品还活着,他就不能离开。
这里是唯一可以多次打冷枪而不易被怀疑的角落。没死光的蜘蛛或许会怀疑,红蜘蛛死光了;不被信任的师直侦察营或许会怀疑,师直侦察营没能来;下落不明的老排长或许会怀疑,老排长下落
封常清忽然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