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教授“嗤”一声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哪个当领导的,没三五样见不得人的事?”马于华像个老愤青似地奚落道,“比如当过谁干爹,收过谁房子什么的,不是内鬼也能吓出别的问题。何丽少将手里握的可是上天杀蛟、下山屠虎的尚方宝刀,她办公室里那茶呀,能不喝就别去喝。咱们这许大局长来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做那‘先慌了神的苍蝇’,等尚方宝刀砍下来时,主动把脖子往前一凑反正没事。揣着明白装糊涂,高手。”
马于华在担任309医院(总参谋部总医院)副院长时就是出了名的好人缘。他爱损人,而且很会损人。他损人的话,往往是别人听了拍手称快,当事人听了比奉承还舒服。在全军各大战区卫生部长(正师职)中,能晋升专业技术少将军衔,并以卫生部长身份兼任联勤部副部长(副军职)的,仅他一人。据说他从总参调往第八战区时,钟不悔空军中将、伍用友中将等“孰未谋面但神往以久”的战区高级将领就早早为他备好了专宴,待遇堪比军委巡视组。
“好吧、好吧,”储教授伸了个懒腰,以示对此类话题不再感兴趣,“今天吃什么?”
具体负责现场安全保卫及后勤工作的十一局轮值参谋靠上来,翻开本子回答:“拉面、茄子、鸡蛋和毛豆,荤菜做了调整,今天是羊肉。炊事班也换了。”
马于华不好意思地捅了捅储教授,小声道:“今天我得守在这一整天,连累你们了。”
“好久没吃青海菜。”储教授咬着牙签,假装毫不在意地说。
马于华侧转过身,凑到坐在次席上一言不发的台北总医院院长、专业技术大校黄潮波耳边低语道:“谁说我们储上校是书呆子来着?”
黄潮波大校也不禁莞尔。
会诊场渐渐蠢动起来。白发苍苍的某主任医师起身关掉正直播手术现场的大屏幕,回到座位上,取出依稀可见“誓死保卫o主席”痕迹的旧式铝饭盒,铺上白布,摆好筷子。寂寞难耐的某年轻医师趁机溜出会诊室,蹲在有卫兵把守的通风口旁,大口大口吸烟。
没多过久,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
在坐诸人中职务、军衔最高的马于华当仁不让,不等打杂的上前,就自己抄了个海碗,盛得满满。一如往日般“无组织、无形象”,大口开吃。相比之下,储教授的吃相是最文雅的,这位官拜上校主任医师的年轻教授从来都是细嚼慢咽,不留声响。
“怎么了?”马于华好像听到了什么。
储教授摇摇手,往口袋掏了掏,将没嚼碎的毛豆皮吐在餐巾纸里。
第八战区联勤部副部长兼卫生部长马于华少将面色阴沉,放下碗,他在自己的碗里仔细地挑了挑,很快拣出几粒变黑、变硬的毛豆。
“最近一批蔬菜是哪个城市供应的?”
“马上给您查,稍候回报。”值班参谋回答。物资运输毕竟不是十一局负责的,他需要先查询海运部门的档案。
“不用回报。”少将捡起那几粒又黑又硬的毛豆扔进嘴里,目光凶狠,“咯吱”嚼起,“你用我的军供专线,亲切问候一下该市军分区司令员,就说马于华代表前线官兵感谢地方首长同志(编注:军分区司令员兼任当地市委常委)送来的新鲜蔬菜。”
储教授把餐巾纸折好,放回口袋,情绪稳定地继续细嚼慢咽。
饭后不久,有人上了卫生间。不知是心理传染作用还是肠胃真的不好,储教授的脸色渐渐有些不对。毫无疑问,他也上了趟卫生间。
会诊团征用的是联勤部的空闲仓库,联勤部通信机房就设在隔壁。当储教授从马桶蓄水箱里捞出一部微型数字电台,用放大镜照着“毛豆皮”上的如蚁小字,对外拍发电文时,隔壁的军供专线卫星电话正好也在工作。
“蚁王洞两急叫大树,转工蚁三六工长对,甲级加急,密钥四号,我要直接通话请问,是p市军分区李司令员吗您好,这里是第八战区联勤部幺零两办转达首长的问候马于华代表第八战区前线官兵感谢地方首长同志送来的新鲜蔬菜转达完毕。”
“林指疑似将以中横方向马镇山部潜行迂回至台东北面山区突击花莲我军侧翼月面兔左耳c日电。”
“哪个区!哪个区按的红灯!”
台北101大楼监听指挥员司马玲玲上校,紧紧抓着刚刚披上的外套,疾步走进空调冷气习习的机房。
29号机操作员犹豫不决地举了举右手。
近百双目光刷刷投向这位刚从通信学院毕业不久,现在还扛着学员肩章的娇小女生。她认为她逮到,她认为她可以从浩瀚的无线电海洋里,逮到那只伪装得像鱼但根本就不属于这片海洋的鱼儿,就凭她?
司马玲玲抢到29号机主控电脑前。
信号分析软件以红、蓝两种颜色,标明了两条频谱图像极为相似的信号。
“方位相同,哦不对,应该说是正好在监听仪器的精度误差范围内跳频方式也很相似”小姑娘声音发颤,显得有些紧张,“初步解码后又发现,连加密方式的基础算法都是一样的。”
“那不是很容易就能破译?”
“不、不一定的,只是链路层基础算法一样,如果应用层加密使用的是不同算法,可能要多费点功夫。”小姑娘小心翼翼观察着指挥官平静的侧脸,不由自由地怀疑,这次按红灯是不是有些冲动了。”
“怎么发现的?”
“呃,从通信时长上看被仿冒的正常信号先后呼叫过多次,时间也较长,而伪装信号是仅仅发送了一次,时间很短”
司马玲玲波澜不惊坐上来,似在漫不经心地移动鼠标。偶尔也敲几下键盘,但眼睛已不再停留在机务员指示的疑点上。不多时,屏幕上显示出方位所属辖区对应的单位,“联勤部33号站。你怎么想到那去了?”
“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就、就胡乱乱试了一条。”
“好一个胡乱。”
司马玲玲上校哼一声,目光扫过那丫头红扑扑的躲闪的脸蛋。上校推了推那对正好遮住岁月痕迹的眼镜,一把抓住那只比她年轻、比她细嫩的小手,捏得紧紧。
“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上校冷冷地说。
小姑娘咬着嘴唇,“嘤”地一声,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半年长假,妥妥的。”司马玲玲严肃地补充。
键盘飞起,耳麦飞起,一堆爷们和一群姐们气势汹汹一涌而上,将那丫头粗暴地拽起、抛起。
“29号机务员——申报特等功!”
司马玲玲失控的尖叫,借如潮掌声之势层层叠起,震得密不透风的玻璃窗阵阵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