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些质疑与恶意,许杏儿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悲痛地拨动轮盘,打开了密码箱。
箱子里面只装了一张纸,纸张很薄,甚至微微发黄。
许杏儿将这张纸铺开,放在身前,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这是一张领养证明,来自二十八年前。
领养人是许震、虞小青,而被领养人则是……许为仁。
事实真相经历了诸多波折,终于在这一刻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下。
但真相并不温暖,只是冰凉。
伴随着领养证明的公布于众,许杏儿的形象顿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之前,许为仁有意诱导舆论,把许杏儿打造成了一个毒杀自己亲生父亲,然后回国夺取继承权的恶毒女人。
然而在这一刻,她忽然变得温柔、善良起来。
原来许震临终前给她的箱子里竟然装着这样的秘密,可是这个善良到了极致的女人却选择保守秘密。她独自面对着所有流言蜚语,却不愿意公开箱子里的内容,其实是为了保住许为仁。
至少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仍把自己当成许为仁的姐姐。
只是没想到那个恶毒的弟弟居然不择手段地夺取箱子。他一定是要毁掉领养证明,然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夺取许氏财团。
许为仁甚至为了夺取箱子深深伤害过许杏儿,即便如此,许杏儿也没有抱怨哪怕一句话。
她的克制,她的隐忍,真是许家的“优良血统”。
一个月的时间将真相不断发酵,许杏儿终于得到了许氏财团上下所有人的信任和尊敬。比起做事风格雷厉风行的许为仁,他们更乐意接受温婉的许杏儿。
许杏儿得偿所愿,真正继承了父亲留下的财团。
但她并不觉得多么开心,反而感到空虚。
她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并没有那个人打来的电话,这让她觉得有些遗憾。
或许他没有收到那段录像?
或许,他只是没有勇气再来见我。
【7】
文南吃过晚饭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认认真真地做着作业。
文彦博将碗筷洗净,然后摘下围裙,来到了电脑前。
他看着桌面上那个名为“23252”的文件,思绪千回百转。
通过名字他就可以判断出发来视频的那个人是许杏儿,因为这算得上是一个只属于他和她的秘密。
他更是曾经借助这串数字获取了许杏儿的信任,从而对她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欺骗。
文彦博对此感到内疚,毕竟在拯救南南和告诉许杏儿真相之间,他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前者。
他打开了视频,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许杏儿,另一个则是谭姨。
当时许家仅存的两个女人貌似在聊天,实际上却在进行着言语上的交锋。
视频中的许杏儿说:“谭姨,你有听过什么秘密吗?”
谭姨摇了摇头。
许杏儿说:“那我就只能大胆想象了……许为仁其实是爸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谭姨把茶杯端到嘴边,然后发现里面已经没有一滴茶水。
在文彦博看来,这个动作意味着太多。
谭姨并不是真的口渴想要喝水,她只是想要借助茶杯掩盖自己的表情……比如说,笑容。
她的嘴唇轻轻抿着,但却不由自主地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幸好被杯子挡住,所以许杏儿才没有看到。
当文彦博看到谭姨的这个表情时,瞬间想通了一切。
许为仁并不是杀害蒋重轻的凶手,一直以来置身事外的谭姨才是真凶。
在这盘棋局中,他和蒋重轻,才是最无辜的棋子。
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害死蒋重轻的谭姨已经服法,但是因为她的精神状况极不稳定,所以暂时被关在了精神病院。绑架南南的许为仁在一场车祸中成了植物人,叫作陈的司机则当场死亡。
文彦博觉得自己应该放下仇恨,这样也可以帮助南南早日摆脱心理阴影。他时刻提醒着自己,他首先是一名父亲,其次才是其他的身份。
可是这些天来,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人,文彦博以为这是前段时间那场磨难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前时常会出现幻觉,比如一只红气球,比如她的脸庞。
双眼无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文彦博的内心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有一个声音在说,全都已经结束了;然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还没有结束。
最后他猛地回过神来,看到“23252”,在心里暗自做了决定。
文彦博轻轻敲了敲南南的门,说道:“爸爸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有事给我打电话哦。”
文南说:“知道啦,爸爸。”
文彦博回味着女儿说的那声“爸爸”,心想曾经在什么时候,他有两个女儿,当她们一同呼喊自己爸爸的时候,他是那样幸福。他曾有一位爱妻,还有一位将他视如己出的岳父,他曾经是那样幸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幸福悄然离去了呢?
离开家后,他见的第一个人,是吴瑶。
同为蒋重轻的学生,吴瑶在得知老师其实死于一场谋杀之后,情绪尤为激动,而且还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因为当初文彦博提出质疑的时候,她却认为师哥患上了“被害妄想”。
文彦博并没有指责吴瑶的意思,而是安慰说:“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吴瑶擦拭了一下眼角,抬头挤出一个笑脸,问:“南南怎么样了?”
“还好,看样子并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不愧是你的女儿,心理素质真好。”
文彦博微笑说:“自从北北出事之后,南南就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不想让我为她担心。”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吴瑶话锋一转,“不过警方对于许家的事情并不能干预太多,希望你能理解,毕竟这属于家庭私事。我们能做的,只是将谭依依暂时关在精神病院,以及等待许为仁醒来后再继续进行调查。”
“我能理解警方的难处,只是……我想要见谭依依一面,可以吗?”
吴瑶看着文彦博的眼睛,沉默良久,终于笑道:“好啊,等事情结束后记得约我一起带南南出去春游!”
文彦博笑着应允,然后在吴瑶的帮助下见到了第二个人,谭依依。谭姨所在的病房很偏僻,在医院的角落,外面有警员一直看守。据说她时常会失去理智,在屋里大吵大闹,有时情绪激动到还会伤害自己。
文彦博见到谭姨的时候,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上露出不少抓痕。而那些伤痕的始作俑者——指甲,则已被剪到短得不能再短。
曾经淡雅且干练的女管家,如今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谭姨坐在病床上,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文彦博,随即便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趾发呆。
文彦博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说:“我想和你聊聊。”
谭姨的声音很小,她仍然没有抬头,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你想聊什么?蒋重轻、许杏儿,还是许为仁?”
文彦博说:“我想聊聊许震。”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谭姨的小动作、眼神,甚至是呼吸全都停了下来,她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文彦博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我想如果许震还活着,也一定希望你能知道。
“许震的心病一直很严重,最初是因为思念虞小青,后来老师的离奇死亡,又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但是除此之外,还因为一些秘密。当然,这些对于你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把一个领养的孩子当作亲生的,还要让所有人都认为这就是真的,许震为了保护这个秘密花费了太多心力,他甚至经常害怕自己会不会在说梦话的时候说出这些。
“在老师死后,我和许震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一直有一个困惑,既然许震和蒋老师的关系那么亲近,难道他就不在乎老师的死活吗,难道他就不想找出真凶吗?后来我自作聪明地想,许震明知道凶手就是许为仁,所以才要包庇他。”
谭姨眨了一下眼睛。
文彦博说:“可是,许震包庇许为仁是为了让一个毫无污点的人继承财团,但他后来却把财团给了许杏儿。你觉得,许震会做这么一件自相矛盾的事情吗?他一边在隐瞒养子杀人的真相,一边却又把财团和箱子给了女儿,把养子逼上绝路?”
谭姨扭头看向门口的文彦博,突然觉得那个男人和年轻时候的蒋重轻一模一样。
“所以说啊,其实许震在包庇的人,不是许为仁,而是你。”
谭姨瞪大眼睛,撕心裂肺地吼道:“你胡说!你胡说!”
“许震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杀害了蒋重轻,这就是事实!”
“你胡说!如果许震知道凶手是我,他就不会怀疑许为仁,更不会决定让许杏儿回来继承财团!”
文彦博露出一丝苦笑:“老师为他做了半辈子的心理顾问,其实到头来只改变了许震一点,那就是让他懂得尊重女儿的意愿。许震曾经联系过许杏儿,问她是否愿意继承财团,许杏儿给了肯定的答复。”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谭姨陷入崩溃之中。
守在门外的警员听到了吼声,于是将文彦博请出了病房,护士手里拿着镇静剂,急急忙忙地走向歇斯底里的谭姨。
那是文彦博最后一次见到谭姨,他很清楚,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杀人凶手了。
男人深深呼吸,平复心情,离开了精神病院。
在犹豫了很久之后,他终于拨通了许杏儿的电话号码。
【8】
许杏儿终于等到了文彦博的电话,约在一间熟悉的咖啡厅。
上一次在这里见面,大约是十多年前吧。时间过去得太久,现在已经记不起当时为什么会来这里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间咖啡厅还是老样子。
只是,那时候的文彦博是不喝咖啡的。
男人和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对着面,却一言不发。
文彦博抬头看了许杏儿一眼,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许杏儿微微挑眉,轻轻歪着头,然后露出一个和美可爱的笑容。
文彦博清了清喉咙,终于有些紧张地说道:“对不起。”
许杏儿的眼睛笑得像是两道月牙,“没关系。”
这一刻,许杏儿感到发自内心的愉悦。信任有时候来自给予,当文彦博选择信任她的时候,她也就选择了信任文彦博。
但是文彦博并不知道,爱情有时候也是如此。当许杏儿选择爱上文彦博,文彦博也就选择爱上了她。
他和她之间的那场催眠,寻找箱子和密码其实才是表象。在催眠过程中留在彼此心中的那些信息,才是深入骨髓的关键。
在许杏儿被文彦博催眠的同时,文彦博也从女人的意识世界中看到了她的故事,看到了自己在她生命中的含义。
当文彦博得知自己是她生命中的一只鹰,嘴里叼着一块百般滋味的糖果,他如何能让自己不动心。
他先是对许杏儿的经历感到好奇,然后又为往事感到内疚。
他最终欺骗了许杏儿,但许杏儿却帮他找到了害死老师的真凶。
其实早在不知不觉之中,文彦博便动了心。
许杏儿知道这些,所以才会期盼着他打来电话。
只有她自己清楚,继承许氏财团对她来讲其实并不算是最重要的事情。从开始的时候,她真正想要的就是……
文彦博突然说道:“我的这句道歉,送给十年前的你。”
许杏儿的呼吸忽然一窒,脑海中的那些念头也随之停顿。
“十年前我没能正视你的感情,所以让你受了很多的苦,这些是我不对。”
许杏儿说:“没关系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的心里却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缓缓出现。
文彦博像是喃喃自语:“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国外受了很多苦,回来之后更是如此……其实我也不好受,不是吗?我的妻子离开了我,我的女儿一死一伤……”
男人和女人四目相对,男人神情忧伤,女人的笑容则凝固在了脸上。
文彦博说:“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了吗?”
许杏儿的笑容虽然有些僵硬,但她依然坚持着微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其实我也希望你在这个局里一直扮演受害者,但可惜的是,你还是露出了一些破绽。
“在我对你进行催眠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国外的催眠十分厉害,你还提到了oi催眠和量子催眠……你从来对催眠都不感兴趣的,绝不可能知道这些专业名词……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在国外也学习了不少和催眠有关的知识。”
许杏儿笑着解释说:“我只是自学了一点而已,因为我想要和你多一些共同语言。”
“不,你可不是自学那么简单,你甚至比专业的催眠师还要厉害。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可以在催眠状态下隐藏秘密的人……而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在你的原始梦境中,箱子的密码是在许为仁手中,然而实际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想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欺骗自己。也就是说,你甚至不停地欺骗自己,让自己都觉得密码真的在许为仁手里。”
许杏儿:“你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没有证据,即便有证据也没有意义。”
她感到有些口渴,于是用手握住了温热的咖啡杯。
然而文彦博却抓住了她握着咖啡杯的那只手,说:“不,有意义。”
男人的手心是滚烫的,甚至比杯子还要热一些,这让许杏儿觉得更加不安。
文彦博抓着许杏儿的手,露出了一个微笑,笑容里夹杂着自责、后悔,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笑了,她却不再笑了。
许杏儿的神情变得哀伤。
文彦博说:“许震让你回国继承许氏财团,并且在临终前把箱子和密码全都给了你,是为了给你留一张底牌……他最终还是狠不下心对付许为仁,但是又担心你斗不过许为仁。只是许震还是低估了你,你不仅斗过了许为仁,还把箱子利用得淋漓尽致。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箱子里面装的是领养证明,但你却向外传递出虚假的信息,让许为仁以为箱子里装的是其他重要的东西,而且关乎着许氏财团的命运。你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当时财团里的流言蜚语对你极为不利,如果你突然公布领养证明,许为仁完全可以造谣说是你伪造的,这样一来并不能起到太大作用。
“但是如果领养证明最终落在了许为仁手里,然后再借着他的手公之于众,那么领养证明的作用就大了许多。你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布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局。”
许杏儿其实并没有听清文彦博说了什么,她只知道……他已经全都知道了。除此之外,她就像是婴儿吸吮着奶水一般,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
因为这一刻是那样难得。
文彦博说:“许为仁并不知道你在国外学习过催眠,所以对你毫无防备,在与你多次接触之后得到了许多错误信息,比如箱子的密码在他手里,比如你是一个无害无辜的简单女人,比如你真的是因为失眠才接近我、让我做你的心理顾问。
“谭姨设了一个让许氏四分五裂的局,牺牲品是我的老师蒋重轻;而你则设了一个让自己独揽大权的局,牺牲品是我和我的女儿南南。你故意接近我,让许为仁认为可以通过我得到箱子,所以他才绑架了南南并以此相要挟。
“至于后来我给你发录像,假装帮助你,借此获取信任,你都只不过是在将计就计罢了。只要你演得足够逼真,许为仁就会越陷越深,并且最后由他自己迫不及待地抢走箱子。”
许杏儿依旧什么都没有听到,她望着文彦博的嘴怔怔出神,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她想起了自己和文彦博的初次见面,也想起了两人一同经历的点点滴滴,更想起了分别时的撕心裂肺。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面前的男人呢?
真是可笑,居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文彦博说:“真是可笑,我居然一直被你蒙在鼓里,天真地以为许为仁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没有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其实是你。”
许杏儿说:“我只是想要取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一切,这很过分吗?
“十年前,我输了亲情,输了爱情,输了所有,现在我通过自己的力量取回一切,这很过分吗?”
文彦博摇了摇头,“你总是觉得自己输了,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许震把你送往国外是为了保护你,虞小青为了让你远离纷争,不惜委屈自己领养了一个男孩当儿子……其实和许为仁比起来,你从来都没有输过。”
许杏儿:“那你呢?”
文彦博:“你怎么知道,我对你从来没有动过心?”
许杏儿愕然。
文彦博:“输和赢,错和对,到最后都是伤心。”
是啊,现在许杏儿赢了,可她依然在伤心。
她多么希望回到曾被文彦博催眠进入的那个世界里,他同意陪着自己一起去国外,在飞机上和她聊天,天南地北再不分开。
想到这些,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这时,文彦博突然松开了手。
许杏儿蓦地握紧了咖啡杯,手心滚烫,手背微凉。
文彦博说:“我以前有个病人叫老胡,他患有妄想症,总觉得有个人在控制着他的思维。”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后来他撞死了我的女儿,北北。”
文彦博的眼中同样满是泪水:“其实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输了。”
天色渐晚,咖啡馆忽然开了灯,是温馨的米黄色。老板在柜台细心擦拭着手里的杯子,空气中洋溢着咖啡的香气和木制家具的木头味儿。咖啡厅里还挂着不少红气球,有的拴在椅背,有的断了线飞到屋顶,怎么也出不去。
文彦博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的红色气球,轻声说:“嘘——你听。”
许杏儿终于留意到店里正放着一首熟悉无比的老歌。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许杏儿轻轻闭眼,泪水滴落,坠入杯中,荡起一圈涟漪。
叮咚。
怀表一般的水滴声。
她缓缓睁眼,看见一只手就在自己眼前。
文彦博忽然打了一个响指。
“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