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赠(2 / 2)

“叫秦图南,图南,跟图男同音,”周柏杨狠狠踹了下地面,“我去他妈的图男。”

“池漾不到六岁那年,云听和秦楚河离婚,带着池漾离开了秦家。那天,池漾在客厅等她妈妈云听下楼的时候,秦韦升正好从楼上下来,下到一楼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路滑还是什么原因,他一下子没站稳,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周柏杨尽力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意:“但是,池漾想都没想,就上去扶住了他。那时候她还不到六岁啊,还是个没有什么力气的小姑娘,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不过当时力道没控制好,她摔向了地面,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手腕刮过一个尖锐的东西,瞬间见了血。没及时处理好,留了疤。”

周柏杨闭了闭眼:“如果不是池漾,那见血的可能不是她的手腕,而是秦韦升的头,结果秦韦升只是瞪了她一眼,说了句多管闲事就走开了。所以在那之后,池漾经常会反复做同一个噩梦,梦到她拼尽全力地把一个人从悬崖拉上来,弄得自己浑身是伤,结果被救上来的那个人还说她多此一举。”

听到这儿,席砚卿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那个梦——

梦到池漾跑到悬崖边,双腿跪了下去,想伸手把那个身陷绝境的人拉上来。但是,他却通过自己的视角,看到那个呼救的人一脸得逞的笑,以及手心里藏着的刀尖。

他本以为荒诞至极的梦境,原来都有迹可循。

周柏杨继续说:“后来池漾的母亲生阿锦时,因产后出血过多去世,阿锦他,其实是个早产儿。两年后,池漾的外公云石韧,在一次医疗救助中因公殉职。广阔天地间,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怀里那个两岁的弟弟。”

广阔天地间,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怀里那个两岁的弟弟。

就这一句,顷刻间,席砚卿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挖空了一块儿,骤变的大气压汹涌而来,忽忽往里面灌着风。

“所以,她一直觉得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子,那么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这个在旁人看来有些难以理解、甚至是有些牵强的定罪,却被她背负了整整二十多年。”

周柏杨猛地深呼一口气,把最开始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因为一个人,是先学会自我憎恨的。哪怕后来她慢慢懂得了自我原谅的意义,但她已经没有办法给自己脱罪了,因为那个时候,自我憎恨的种子,已经埋得很深了。”

风过无痕。

天地间,只有周柏杨的声音在作响:“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奔溃的原因,她觉得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她要瞒着云锦书的原因,因为她知道这种感觉,真的会摧毁一个人。”

这一趟回首,席砚卿一路无言。

这几天,他渐渐东拼西凑出她的过往,叶青屿口中的、云锦书口中的、周柏杨口中的。

每次听完,他总是想——

可以了吧?

足够了吧?

没有了吧?

但时至今日,他才恍然惊觉,他们每个人口中的她,都不够完整。

可是,他把这些伤痛都收集,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

席砚卿忽然觉得无力,这种无力感拉着他,狠狠地往下坠。

坠落的终点,他心知肚明。

但即使这样,他也在所不惜。

无数个阴狠暴戾的想法在他心中如旌旗掠过。

——谁让她脱不了罪,他就送谁去地狱。

天台的栏杆被他搓出铁锈,簌簌往下落。

周柏杨读心功力了得,从他风平浪静的脸上,一眼就读出了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所以,她问:“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席砚卿喉结上下滚动着,但就是说不出话。

“我知道让你弄垮秦楚河,弄垮伟达,你有一万种办法,但你不要去用。”周柏杨语气沉肃,“你用了,我敢保证,你跟池漾之间就完了。”

席砚卿指节泛白。

那是一种由无力生出的蛮力。

——他终于瞄准目标,把枪上了膛,却不能扣动扳机。

周柏杨说:“席砚卿,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事情,不是为了让你替她去憎恨,而是因为,我觉得你有这个资格与她感同身受。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给她一些时间,她会好的,也会想通的,在这之前,你不要冲动,也不要放手。”

放手?

听到这儿,席砚卿轻笑了声,目光里满是凉意。

“我会不要自己的命么。”

周柏杨眉心一动。她早已过了会把情话奉为箴言的年纪,可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说这话时,眉眼里是百分之百的赤诚,是她用尽读心术,也窥不到一丝欺骗的赤诚。

她忽然觉得安心,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忧都是徒劳。“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幸运的人用童年来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一阵风拂过,“但池漾两种都不是。”

“嗯,”席砚卿艰难地从喉间溢出一个音,再开口时嗓音压得低沉沙哑,“她没治愈自己的童年,她去治愈了别人的。”

周柏杨点点头:“所以说,池漾是个内心世界很强大的人。她治愈自己的方式,是给这个世界更多的温暖。在孤儿院的那一年,她受到了很多的照顾,所以她有能力之后一直在资助孤儿;还有,她后来好像因为一些原因跟外公在山区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山里的乡亲们对她很好,所以她也一直在资助山区里的希望小学,以及为偏远山区提供法律援助。

“其实她也脆弱,也敏感,也容易被负面情绪缠身,但是她没把自己桎梏在这些走不出去的小情绪里,反倒是把这份感同身受回赠给了世界,回赠给了这个世界上像她一样需要爱的人们。”

席砚卿垂眸,无声地望。不知从何时起,他眼前的景物开始逐渐失焦,最后只剩一袭孤影,在漫漫黑天里奔逸绝尘。

整个世界都静得可怕,他的耳朵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与他擦肩而过的每一阵风声。

天地黑透,骤雨汹涌,他看到她的姑娘,在荆棘逆境中,生出了洁白又柔软的羽翼。

但是,又被人生生折断。

然后,她再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