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再留五天,玉翠没有食言。
她每日也不去别处,就在芝兰堂里帮何佩兰打下手。
时间一晃眼过了三天。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照得人昏沉沉懒洋洋的。
问诊的大堂内安静极了,最后一位来看风寒的病人,拿了药走后,就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没一个人来了。
何佩兰趁着这空当,正好将有些需要研磨的药材放进木钵,用圆头的铜臼杵细细地捣碎。
而玉翠则负责将碾好的药粉分门别类装好,放入密密麻麻立起来的小药匣中。
她踮起脚,对照着药匣外的蝇头细楷,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好的药粉放进去。
“请问哪位是大夫?”有道焦急的音传了进来,“我家小姐脚扭了,快来人给治治啊!”
玉翠和何佩兰闻言都扭头看去。
这一看,玉翠手里的黄纸药包就掉了下来。
门里进来四人,明显一对主子,一对仆从。
那对主子不是旁人,正是几日后要完婚的贺世子和徐三小姐。
那位温柔的徐家小姐此刻有些狼狈,黛色的细眉微蹙,脚一瘸一拐的,丫鬟扶了她左臂,小心翼翼地搀她进来。
小丫鬟急得额头冒汗:“小姐小姐,你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转头又喊,“大夫呢?哪位是大夫!快给我们家小姐瞧瞧呀!”
何佩兰站起身,眼神在那徐家小姐和贺元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冷淡淡地回:“我就是这儿的大夫。”
何佩兰眼神不善,但凡长了眼的人,都能看出她脸上写满三个字——“不高兴”。
丫鬟自然也不眼瞎,她还是头一回瞧见这般凶神恶化的女大夫,当下心头也不舒服,便道:“你这人好没礼貌,咱们小姐的身份说出来能吓死你,今儿屈尊来你这小药馆看病,是你的荣幸。怎么你倒跟咱们欠了你百八十两没还一样,摆个臭脸给谁瞧啊!”
“不乐意瞧就走啊!跟谁上赶着要留你们一样!”何佩兰翻了个白眼,“看来下次我得在门口立块牌子——‘人渣与狗不得入内’,免得某些不伦不类的东西也能闯进来。”
说这话时,她眼神却不是对着那丫鬟的,而是极有深意地往旁边一扫。
“你!……”丫鬟气得七窍生烟,脸憋得通红。
“好了燕儿,别吵了。快给大夫赔礼。”徐婉温声训斥丫鬟,“我往日是怎么教你的?以势压人,那是小人才有的行径,今后再不可如此。”
“可是,可是小姐……”丫鬟委委屈屈地说,“您看她是什么态度,小姐你哪里受过这等怠慢……”
“够了,”徐婉严声,“你要是再冥顽不灵,今儿回去我就禀了母亲,择人将你嫁出府,也不必跟着我陪嫁了。”
叫燕儿的婢女吓得脸发白,这才不情不愿地一欠身,道歉:“是我口不择言,还请大夫您见谅。”
何佩兰晾着她不理。
玉翠瞧那徐家小姐确实像疼得厉害,嘴唇都咬白了,于是心下不忍,便出声劝:“佩兰,医者父母心,别为难这位小姐了,快给人家瞧瞧罢。”
何佩兰这才松口,朝那小丫鬟抬了抬下巴示意:“还愣着作甚,扶你家小姐去里间,我来看看严不严重。”
于是丫鬟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家小姐,往里间走。
路过玉翠时,徐婉看了她好几眼,盈盈一笑说:“原来是姑娘你啊。”
玉翠也不晓得该回什么,颔首抿下唇:“那……那天的事多谢徐小姐。”
“你知道我姓徐?”徐婉略诧异。
“嗯,”玉翠垂下眼帘,声音微有些紧张,“我……我是听别人这么喊您的。”
正此时,走在她们后面的何佩兰出声解围:“要看病抓紧的,我可没工夫等你们。”
于是徐婉歉意地笑笑,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里间。
她们一进去。
大堂这边显得安静许多。
玉翠心神不宁地低头整理着药粉,那厢贺元主仆二人也不出声。
一阵尴尬又诡异的沉默。
虽然低着头,可玉翠仍然能感觉到有视线定在自己身上。
即便决定要走,即便想要彻底放手。但是玉翠还是无法否认,她依旧那么在意他。哪怕他不说话,就只这么如陌生人般同处一个空间,她也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无法静下心。
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曾经牵累了他那么多,如今却还是恬不知耻地想要与他多处一会儿,贪心地想要再好好看看他。
——不过,好在,理智阻止了她。她没脸抬头。
更何况,他未来名正言顺的妻子还在里间治伤。那么善良温婉的一个姑娘,玉翠无法说服自己,在此觊觎即将是旁人丈夫的贺元。
浓烈的羞耻感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兜头罩住她,越束越紧,紧到她连呼吸都无比艰难。
她心慌慌的,脑中闪过无数借口,想借故离开,可嘴巴却不听使唤地闭得紧紧的。
算了算了,就这么离开就行,没礼貌也好,奇怪也好。她心里闷得几欲窒息,无法再强迫自己待下去。
玉翠放下手头整理了一半的药粉,转身低着头,匆匆想离开。
孰料,越急越乱。
她袖角不小心将矮柜上的好几包未扎好的药包碰落。
很快,地上五颜六色的药粉便撒来一地,还混着一些侥幸没散开的药包。
玉翠急得要哭,为什么总有这么些不期而来的意外。
她蹲下身收拾残局,刚要捡起稍远处的一包药,却有人先她一步,将半个巴掌大的药粉包捡起。
玉翠动作一滞,那手的主人已经伸手将药包递给她。
那是一双男性的手,修长干净,指节并不突兀。
光看手背,极容易让人以为,是京中某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哥;然而,观察稍细致些,便能看到虎口处有厚茧的痕迹,当是常年握笔或握兵器留下来的。
这手,玉翠很熟悉,即便隔了五年的时间,她也依旧忘不了。
可是现在,不得不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