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花(2 / 2)

她偷窥李望颜色,摸不准他对自己昨天的家访是什么态度,又有点心疼他的憔悴。

对一个人的过往知道得越多,就会越关心。她穿过整个办公室走到李望桌前:“咖啡还是茶?”

已经努力做得自然,还是被小陈嘲笑:“方方今天好贤惠。”

方方嗔骂:“要你管?”那含笑的口吻,分明已经视李望为囊中物。

然而李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径直绕过方方进了蒋洪的办公室。小陈笑起来,方方气得拿起一枝铅笔丢过去。

蒋洪正拧着眉毛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在不同的人名下划直线斜线,努力找出各人的交集点。李望走过去,拿起粉笔在何玲珑名下划了个圈,单刀直入:“蒋队,我想给何玲珑开个档案。”

“好小子,跟我想一块儿了。”蒋洪鼓励地说,“说说理由。”

“这是楚雄临死前想见而未见的最后一个人,可是她对楚雄的死过于冷静。即使真像她说的两人没什么交情,但是一个女人听到老同学的死,也多少会有些意外和感慨吧?然而她推脱得太干净了,说话滴水不漏,就像提前做足功课似的。越撇清,越可疑。”

李望隐瞒了玉衡关于“黑天鹅”的比喻,知道蒋洪不会接受这些。

方方敲门,自行做主端了两杯咖啡进来:“电脑部来电话,楚雄的电脑资料被解密了。有一组关于花瓶的照片很可能与案情有关。”

李望的心一阵狂跳:青花瓷瓶有消息了?!

但是看到照片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布展用的花瓶:明青花高足杯,乾隆粉彩,康熙釉里红,慈禧御用的珐琅彩,汝窑,均窑,哥窑,定窑……虽然每一樽都价值不菲,然而在李望眼中却不如一枚瓷片。

蒋洪一一检视,目光定格在一樽文件名题为“宣德青花”的照片上,那是一对“玉壶春”瓷瓶,乍看上去两只的造型、花纹一模一样,细看却发现微妙区别:左边一只的光泽温厚圆润,右边一只则显得过于光鲜明亮,也就是行内人俗称的“贼光”,分明是新仿。如果两只瓶子分别看可能会鱼目混珠,但同时并存,却是真假立辨。

蒋洪和李望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了然:这就是谷好问提起的宣德瓶了。只不过,一个是李逵,一个是李鬼。

谷好问没有说谎,这就是楚雄掉包的明证。

捉拿凶手,反获贼赃。蒋洪心中有一丝惨然,吩咐李望:“裴玉衡不是一直想见谷好问吗?正好,上头的批示也下来了,就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明白吧。”

玉衡!李望顿时紧张起来,在裴玉衡的心目中,楚雄一直是完美的处女座王子,她能接受挚爱的老公竟然是个偷天换日的古董窃贼吗?

方方看出李望为难,也是存心不让他与玉衡再有单独相处机会,忙自告奋勇:“我来通知裴玉衡好了。”

蒋洪点点头,同时吩咐:“传讯那个什么王总经理,既然他们公司是为这件事重新订的规矩,说明他肯定清楚内幕,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李望的心思还停留在裴玉衡身上,一时转不过弯来:“现在不是调查谷好问的杀人动机吗,跟王博订不订规矩有什么关系?”

“既然公司能为了这个花瓶改立规矩,说明事情闹得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楚雄没受处分,却反而升职做经理,这事情绝对不简单。很可能,真正的主使人不是楚雄,而是这个王博,或者王博至少是知情的。”

方方不解:“可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蒋洪选中宣德瓶页面,按下打印键,“但是如果这个人跟死者和疑凶都有直接利益的时候,就非查不可。”

方方坐公交车来到医院门口,天空下起毛毛细雨。

其实她可以打个电话通知玉衡的,但是为着李望,她决定对玉衡多一点关心和耐心。知己知彼,从医院到警局的途中,她会抓住机会好好弄清楚李望说的“画画的女孩子有种特殊韵味”到底是什么意思。

玉衡听说可以探访谷好问并不特别激动,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但当方方说出花瓶掉包的事时,不禁变了颜色。

“是误会!”玉衡无力地挣扎,仿佛溺水的人抓摸稻草,“楚雄不是贪财的人,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去做违法的事。再说,他要那只花瓶做什么?又不能拿出来见人。我们家也没有那只瓶子。”

“来找你之前,我们已经做了充分的调查。”方方操着公事公办的腔调,一板一眼地解释,“楚雄的总经理王博已经承认了,这只玉壶春瓶是上级单位的局长指定索要的,用来交换布展资格和一些其他的生意特权。王博说,是楚雄提议这么做也是楚雄亲自执行的,而楚雄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得到升职。”

玉衡的世界坍塌了。她瘫软地坐下来,脸色就像海水退潮一样,迅速褪成了一张白纸。

方方看到玉衡万念俱灰的颜色,心里漾起一种奇怪的情绪,有些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停了一下说:“当然,王博的话也不可全信,有可能他才是授意人,而楚雄只是执行者,不过这已经不在我们的调查范围内了,属于商业罪案的范畴,我们会移交其他部门继续跟进;要提醒你的是,虽然最重要的涉案人已经死亡,但是花瓶的原主和现主都还在,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商业调查科最近可能会找你问话,了解情况。”

玉衡什么都听不见了,也不想听。丈夫的死已经让她濒临崩溃,现在又让她更加悲哀地发现,深爱的丈夫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她不仅不清楚他的过去,甚至与他同在的时候也并不深知他的为人,不知道他在为何营营为何忙。

她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从未认识过真正的楚雄。

楚雄在她面前,永远斯文细致,正直坦荡,嫉恶如仇,是追求完美的处女座。方方口中那个城府深沉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楚雄,对她来讲是另外一个人。

三年来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她竟对他一无所知。她究竟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做了夫妻啊!

何玲珑说过,楚雄不喜欢输,他当惯了冠军,连第二名都不能忍受。那么,计骗古瓶,以假充真,就是为了赢?赢得布展资格,赢得升迁机会,赢得今后平步青云的“大好前途”?

可是,现在他死了,他输了,输得这样彻底!

不仅输了生命,甚至输了荣誉!

连遗孀的脸面也一并输掉了。她拿什么脸去见谷好问?!

但是去警局路上,玉衡似乎已经稳定下来,她看着路边飞掠的青花灯柱景,叹息说:“不知不觉竟来昌南一个星期了。”

一个星期,七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转的变换。

然而上帝造人也不过七天。

这样说来,又觉得天地无情,视人如蝼蚁,不过尔尔。

方方有点奇怪地看看玉衡,只觉这女子毫无逻辑。她不过大了自己几岁,但看上去就好像已经走完一辈子,经惯见惯似的,这就是李望说的特殊韵味吗?

方方深呼吸,努力做出深沉的表情,引裴玉衡走进拘留所的探访室。

一桌,两椅,都做长条状。谷好问已经坐在对面等候,身后立着警察看守。

裴玉衡忽然深深鞠下躬去,半晌不肯起身。

谷好问愣住了,要呆一下才知道招呼:“这位就是楚太太吧?这是做什么?请起请起。”

“对不起!”玉衡坐下来,真心诚意地说,“我已经知道花瓶的事了。是我们对不起你!如果不能追回您的花瓶,我会卖掉房子来赔偿您的损失。希望您不要再怨恨楚雄吧,我愿意替他还一切的债。”

谷好问更加吃惊,作为凶案最大的嫌疑人,他以为死者家属的来访是为了向他讨命的,正打叠起一大堆腹稿来应付那个伤心欲绝的未亡人,却怎么也没想到玉衡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是杀人者向死者家属求饶,倒是死者家属对嫌犯说对不起?

性情暴躁的谷好问忽然老泪纵横了,这是多么好的女人啊,是自己的鲁莽冒失使这个女人失去丈夫,变成了年轻的寡妇。造孽啊!

“是我对不起你!我真没想过要害人,就只是推了他一下,真的,就一下,他倒了……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对不起啊……”老人说不下去了,哭得像个婴儿一样。

羁留的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害怕、担忧、悔恨、自责、怨天尤人。但是第一次,他从心底感到深深的悲悯,怜悯楚雄,怜悯玉衡,唯独没有怜悯自己。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无论法律给他怎样的制裁,无论花瓶追不追得回来,上天能否还他一个公道,都不重要了,都是他应得的。他使得面前这个悲伤的女人失去了丈夫,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能挽回,所以即便是死刑,他也会无怨无悔。

他不想再上诉,不想再争辩,楚雄死了,生命的代价是无法偿还的,多少个瓶子也换不来一个楚雄啊。裴玉衡说要卖房子来赔偿他的损失,可是,他拿什么来还她的丈夫?

谷好问嚎啕大哭,裴玉衡也泪流满面,方方则看得呆了,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裴玉衡是一个她看不懂的女人,也是她无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