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麦在撒谎(2 / 2)

李望接下去:“单为一只花瓶你是不肯卖的,不过楚雄是大客户,要订你整套的瓷器,开的价钱又高,你为了做成这笔生意,就只好答应把花瓶卖给他了吧?”

“对。”老麦低下头来,“不过,这花瓶不算在那套瓷器里,也没写进合同订单,因为楚先生说,花瓶是他私人买的,要送给别人做礼物。”

裴玉衡忽然背转了身,李望知道她在流泪,但这时候他顾不上她,只盯住老麦问:“上次我问过你,你为什么要隐瞒这瓶子是你的?”

“我这不是一下子没想起来嘛。”

“这么大一笔生意,而且楚雄又为这花瓶来了两次,你怎么可能不记得?”

“老了,就是这样,记性差得很。不瞒你说,今早吃的什么,我这会儿已经忘了。”老麦随手在桌上拿起一个药瓶,指给李望看,“你看,我有轻微老年痴呆,要靠吃药抑制病情。这记性好一阵差一阵,上次是真没记起来。”

“那这瓶子上的画是谁画的,你记得吗?”

“这瓶子不是我烧的。”

李望有些焦躁起来,他在老麦的表情中分明看到了许多信息:羞愧,恐惧,厌恶,难堪……他绝对与这只花瓶有关,也绝对与青花有关!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承认?!”

“真不是我烧的。”老麦强调,“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虽然我不记得这瓶子卖给谁了,可这不是我的手艺,不信你可以找专家鉴定一下。每个人烧瓷都有自己的火候手法,你拿这瓶子跟我的骨瓷对照一下就知道了。”

“那它怎么会在你这儿?”

“这个我真是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哪个行家放在这里的,还是我什么时候收进来的,又或者是我顶下这家仓库时原主人留下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要不是上次楚先生要买,我都没注意过我还有这么个瓶子。就因为瓶子来路不明不白,我才不想卖的,免得流出去教行内说我麦田的出品不够水准。但是楚先生几次三番非说要买,又许我大单生意,我想反正也是没主儿的东西,就卖了。要不,我把卖瓶子的钱还给你们好了。”

“仓库的原主人是谁?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这人已经移民出国了,要不也不会转卖作坊和仓库。我们是一手交钱一手画押,再没来往过。”

难道好不容易接起来的线索又要断了?此路不通,李望换条路再闯:“那瓶子上的画呢?画画的人你认识吧?”

“瓶子都不是我的,我怎么知道这画是谁的?”

“她名字叫青花。”李望两眼冒火地盯着老麦,生怕错过他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她家在瑶里古镇,跟你是同乡,记得了吗?”

“青花啊……”老麦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很费力似地回忆着,“好像有点印象,我们古镇是有过一个叫青花的闺女,你认识她?”

“她已经失踪十年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啊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想起来了。唉,我离开老家好几年了,好多旧事都忘了,老邻居也都不来往了。你说这瓶子是她画的啊?那也有可能,我们两家都是一个村儿的,说不定是她家送给我家的,乡下人礼多,送过来送过去的,东西全都混不清了。”

“不可能,她不可能画这个瓶子送给你。再说,她十年前画完这幅画不久就失踪了,什么时候送你瓶子的?”

“唉,真记不清了,你也说了,都十年前的事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瓶子,我哪里记得清啊。”

李望越来越焦躁,这老麦左一句“不记得”,右一句“不知道”,诚心把线索引进死胡同。通过微表情分析,他确定老麦在撒谎。可是分析不等于证据。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又不是疑犯,你能拿他怎么办?

玉衡进店后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仔细地打量着店中每一件作品和挂画。同样是颜料与画笔,可在这里作画是以瓷胎为画布,多么有趣。她拿起工作台上一只小小镜架:“这是您夫人和儿子吧?他们说不定会记得这花瓶。”

“他们不可能记得的。”老麦急急否认,接着又抹了一把汗说,“我老伴在乡下,平日不大管事儿。我家的手艺是传男不传女的,瓷器上的事儿不让女人插手;我儿子不喜欢这行,去机械厂当工人了,眼看这门祖传的手艺在我这一代就断了根了,我教子无方,对不起祖宗啊……”说着,索性抹起泪来。

李望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且已经有了新的计划,于是由着玉衡安慰老人几句,转身走出了作坊。

已经是午饭时候,经过快餐店时,两人默契地对望一眼,同时说:“不如在这里坐坐吧。”

进去点了两份套餐,玉衡问:“那只花瓶,什么时候能够还我?”

“恐怕暂时还不能还给你。”李望看一眼玉衡的眼神,赶紧解释,“你别误会,不是因为我自己要查青花的案子,而是楚雄的案子还没有了结,我们发现了一些新线索,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玉衡愣了一下,问:“那么楚雄……”

李望抱歉地说:“恐怕遗体也不能马上认领,过几天,你相信我,过几天一定会结案的。”

玉衡凄然地点点头,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呆在昌南也没什么事,我想去思溪走走。”

“去思溪?”

“你不是说,那瓶子上画的是思溪的通济桥吗?谷好问说,楚雄所以想买那只花瓶,是因为上面画的是他家的老房子。楚雄执意要买这只花瓶送给我,一定是想让我看看他老家的样子,所以,我想去那里看看。”

李望感慨:“即使发现他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完美的人,你还是如此爱他。”

“谁又是完美的呢?”玉衡叹息,“他原来一直都不开心,我却没有发现。是我的疏忽造成了他的死,我无以补偿,只有陪他重走过去。我相信,他的灵魂会同我在一起。”

又是“灵魂”。李望犹豫一下,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叶英的事,但想一想决定还是推迟几天,事情调查清楚再说,否则,徒然使她情绪激荡。他安慰她:“楚雄或许有些急功近利,但是‘人往高处走’也是常情,只是他用错了手段,怎么都不能怪到你头上。你何苦太自责?”

“心理学上说,如果一个人太刻意追求某件事,是因为他生活里有不满足,愿望无法达成,只好借别的事来弥补。”玉衡坚持,“他平时总是嘻嘻哈哈的,我一直以为他很幸福,现在才知道,他有心事。他用了那么多心思设计掉包计,自己也不会开心。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发觉。”

李望想说,楚雄年轻有为,又娶了如花美眷,已经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还有什么愿望不能达成?但是忽然想起何玲珑,也许那就是楚雄永不满足的症结所在吧?不都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吗?他不禁沉默下来。

玉衡会错了意,主动换话题说:“老麦的话,对你寻找青花有帮助吗?”

“问什么他都说不知道,一点新线索没有。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才更加可疑。从微表情反应分析,他可以说是没一句真话。”

“你会读心术?”

“研究过一点。伪装是人的本性,人们总是不自禁地掩饰或夸张自己真正的情绪或心理,但是微表情和微反应却会暴露他们的真实想法。比如我是警察,职业前提重于自身安全,在遇到危险时我们不可以退缩,必须表现得勇敢,但是一些身体小动作会本能地表现出退缩;再比如说,你一向克制情绪,但是微表情却比一般人还要复杂敏感,刚才进入麦田的时候,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画笔,你的手指一直在微微捻动,做出在一排笔架中挑选画笔的动作来,这就是你的工作本能带出来的微反应。很久没做画,你很渴望回到画案吧?”

玉衡羞涩,很不习惯于人家分析自己,忙问:“那老麦呢?他的微表情说明了什么?”

“他看到我,面孔和身体都呈现出僵硬状态,这是典型的‘冻结反应’。说话时,故意想表现得松驰,借用各种小动作来掩饰情绪,不住地搓脸,咽口水,右脚在地上蹭来蹭去,这都是面对不适的‘安慰反应’,试图掩盖真相。当他说不知道不记得的时候,眼神一直回避与我接触,鼻翼有轻微抽动,用深呼吸来自我调整,身体侧立,表现出强烈的‘逃离反应’。而游客的进入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立刻就拔脚走开了,把逃离反应付注于实际行动,使他得到很大放松,所以在跟客人对话时,又出现了不止一次舔嘴唇的安慰反应。”

玉衡心悦诚服:“我也觉得有点怪,老年痴呆虽然会记不起眼前的事,但是过去的事却会记得很清楚。他不该忘得那么干净。”

“我去过古镇,那是个很小的村子,两排房子夹着一道小河,统共也没有多少人家,村里人不像城市这么隔膜,村东头丢了头牛,全村人都会出去帮着找,何况是青花失踪这么大的事?他越是说不记得,就越说明他心虚,可就是不知道他到底隐瞒了些什么。”

玉衡随着李望的一连串分析努力回忆刚才的一切,点头说:“我提到他家人的时候,他好像特别紧张。”

“不错。你拿起那只相架时,他的后背忽然挺直往后退,仿佛想逃避什么;可是手臂却向前伸,像要从你手里抢过相架。这种动作方向的不和谐表明他心里藏着个很大的秘密,而他说的每句话都和这秘密背道而驰。同时,他非常怕我去找他家人,急急忙忙地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说的时候,眉毛下压,上唇提升,表现出厌恶情绪。”

“他说他老伴在乡下不管事儿,还说他儿子不喜欢干这行……”玉衡仔细回忆老麦每句话,“这么说,他妻子和儿子很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对,他越是怕我问,我越是要马上找他老婆儿子问清楚。”

李望发现,虽然玉衡不是刑侦人员,可是跟她一起探讨案情,比跟方方一起还思路畅通,心领神会呢。成语里说“心有灵犀”,大概就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