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2 / 2)

是的,除死无大碍。人们在自己难以承受的惊吓与痛苦面前会得昏厥,便是向死亡靠拢的一种自身本能保护。除此之外,酩酊大醉,一睡不醒,装疯卖傻,也都可以取得短暂的类似功效。

酒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说件最窘的事吧。”这是是李望出题。

玉衡用心地想了想:“最窘是我爸第一次带女友回国,宣布说要结婚。那女友打扮妖冶,最多比我大一两岁,却学人家继母训话,老皮老脸地对我说:‘你放心,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我心里说:‘你倒想!也要生得出来我这么大女儿再说!”

李望并没有笑,凝视着玉衡问:“后来呢?”

“那是我同我爸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他们就一起回了美国,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一声,平时连电话也少。”

“你母亲呢?”

“我只知道她再婚,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个男人,也不知道是八旬老翁还是花样舞男。我们母女并不谈心。”

李望沉默,不忍心再问下去。然而玉衡已经打开话匣子,半是醉酒,半是纵性,一生不如意事都翻涌上来,平时不肯向外人道的辛酸一旦倾出,就再也收不住,她抱着酒瓶子,絮絮地说:“我以前常常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世间没有一个人肯好好爱我,疼惜我。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好学生,也是乖女儿,什么事都力求做到不负天,不负人,可是为什么就连我父母都当我是陌路?每年生日我都是一个人过,没有人为我庆祝,父母忙着陪他们的新伴侣,这上下多半已经又有了新儿女,更加记不起我的存在。直到遇见楚雄,我一直很庆幸,终于有一个人好好地爱我了,终于有个人是真正属于我的至亲的人。可是现在才知道,他最爱的人其实是何玲珑,给我的只是残剩的爱;即便这样,我也还是失去了他……我再也不会爱了,再不可能爱另一个人像对楚雄这样,他死了,我也不会再完整,没了就是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玉衡哭,李望也陪着流泪。隔一会儿说:“你是个好画家,很多人爱你的画,虽然我不懂,但是我相信,他们会通过你的画作爱上你,还是最真诚不掺杂的爱。”

“青花如果能活下来,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画家。”

“一定的,她那么聪明,那么棒,如果她能活到现在……”李望哭起来,“我没结过婚,可我知道你说的那种感觉,我爱青花,她死了,死得那么惨,我知道我以后都不可能再像爱她那样爱别人。我肯定会结婚的,不结婚我老妈得气死,我总得结婚,也许我会娶一个我爱的女人,也许娶一个爱我的女人,总是要结婚的,但是我不会忘记青花,我不会像爱青花那样爱别人……”

他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着,玉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又睡着了,他还在咕咕哝哝地说。

睡了醒,醒了醉,睡睡醒醒间,又过去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两个人已成了割头换颈的好兄弟,只有他见过她的失态,只有她听过他的哭号,世上再也没有别人比他们彼此更相知更了解。但是李望心里也知道,从此他再也没办法在玉衡面前做一个正常的男人,而只是一个没有性别的知己。

好在,天终于放晴了。

两个人都肿头肿面,一脸宿醉。玉衡指着李望轻轻说:“猪头!”李望立刻回敬:“疯猴!”玉衡看看镜子,惊呼一声走进洗手间去梳洗。

李望隔着门说:“我订了车,等下一起回昌南吧。”

玉衡有些舍不得,但是想到过后要独自回去,又觉得不是滋味。可是,真的就此离开了吗?从此翻过新的一页,把思溪和楚雄,还有他们共同度过的生活,就此埋在过去?

经过通济桥头,她叮嘱李望:“等我一会儿。”自己走过桥去,推开叶家老宅的大门,最后一次跪拜祖宗牌位。楚雄——不,叶雄的灵位也安放其间,叶落归根,和他的祖先们热热闹闹地次第相依,只把寂寞留给了她。

玉衡轻轻说:“我会再回来看你的,也请你常常回家看看我吧。”

她终于离开了思溪。

玉衡没有再联系叶英,从昌南直奔机场,搭乘下一班飞机回西安。

推开家门,空荡荡气息迎面而来,教她顿时想到“独守空房”这个词,猛然省起以后都不可以再见到楚雄了,自己已成寡妇,不禁心中大恸,尤其地板上深红的脚印还没有清理,让她清楚地想起接电话的那个黄昏,她打翻了颜料盘,踩着一路的殷红去接电话,却接到了一个死亡噩耗……

玉衡丢下行李,浑身的力气都跟着那行脚印跑了出去,一直去到阳台。她踢掉鞋子,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床上,就此昏睡过去。

睡在熟悉的床上,夜夜梦到楚雄,玉衡几乎不想醒来。

但是太多事情要她处理——为楚雄注销户口,付清水电物业各项欠费,取消楚雄信用卡,还有房屋贷款的手续也要重新办理。当初买下这层复式楼原本安心在此养儿育女直至终老的,如今孑孓一身,要偌大空间做什么?不如卖掉,随便租个蜗居暂住,或者就此远游去。

人活着,就有这许多琐碎功夫要做。

楚雄的公司派出人事部经理与她联络:“公司曾替所有员工办理保险,你可约时间来签字领取。”

玉衡轻轻说:“也好,我打算卖掉房子,正需要人事部帮忙盖几个章。”

“现在楼市不好,不如过些日子再看。你又不愁供款。”

“我要筹钱还给谷好问。”

“公司已经在想办法讨还那只玉壶春。”

“他判了入狱,留下孤儿寡妇也需要赡养费。”

那经理哑然,半晌说:“那我帮你联系中介,不过,停贷手续什么的要你自己到银行办理。”

玉衡呻吟。她是标准宅女,游山玩水可以,交际应酬却是能免则免,从前,一切琐屑的外务概由楚雄经手,从不劳她操心。每次出国旅游的签证都由楚雄代办,机票酒店行程全是楚雄计划,就连她的画作也都是楚雄拿去画室交涉,卖掉多少,赢利几何,她从来不闻不问。如今伊人远去,谁再为她劈山开路,挡风遮雨?

她翻箱倒箧找出一大堆文件来,幸好一袋袋封得严实,写得清楚,每一袋都用签字笔在封面上标明内容提要。玉衡打开“购房合同”那袋来,抽出厚厚一叠文件,有购房合同书,贷款合同书,还款明细单,林林总总,光是看着已经觉得麻烦,真难以想象一样样办妥需得花费多少精力唇舌。她翻到合同末页,看到文件右下端楚雄的签名及印章,还有暗红色的指纹打模。

什么都记起来了,这合同是她陪他一起去签的。还清楚记得办理文件那天下午,楚雄一边按下指印一边自嘲:“小时候看样板戏留下的后遗症,一按指印就觉得自己是杨白劳,指望着卖闺女过年呢。”

她轻轻抚摸着楚雄的指纹,再也不能牵他的手了,就只剩下这一枚指纹。

想到牵手,在江岭的一幕便跳上心头,忍不住要一直一直想起与叶英牵手同游的情形,仿佛那温度还留在自己的掌心里。忽然间,文件上的指纹就像是活过来似,轻盈跳动如一颗心。一个念头汹涌地扑上来,拂也拂不去。

玉衡紧紧抓着文件,呼吸越来越紧张,她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却越害怕越忍不住要想。那颗心怎么也按捺不住,从纸上跳到地板上来,宛如蹦床游戏般动荡不安。

她终于下定决心,给李望拨一个电话:“你那里,是不是留有叶英及楚雄的指纹资料?请发给我一份。”

李望的声音有些嘶哑:“做什么?”

“能帮忙吗?”玉衡没有回答他。

李望也不追问,却提供资料说:“听同事说,叶英已经辞去货车司机工作,何玲珑也请了长假,正张罗卖房子,看样子两人好像打算离开昌南。”

再一次,将过去连根拔起,甩脱历史从头来过,这根本是楚雄的惯伎。

玉衡越发起疑,但也不便深谈,只问:“青花的案子判了没?”

“判了。十年。”

“什么?这么轻?那可是杀人啊!”

“法官说,小麦犯案时未成年,且又是十年前的旧案,这十年中小麦并没有再做新恶,加上认罪态度好,所以只得轻判十年。”李望的声音十分灰涩,充满无力感。

玉衡挂断电话,没有言语可以安慰。十年,小麦犯案已过十年,李望也追踪了十年,可以想象,此后的十年二十年甚至终此一生,李望都不可能忘记青花,忘记这段伤痛。然而生死追踪,换来的不过是让小麦服刑十年?这偿还得了他犯下的血债吗?

法律的制裁竟然如此无力,难怪李望的声音那般沮丧。小麦已经逍遥法外十年了,只要再在狱中呆满十年,就可以将罪孽一笔勾销;而李望的一生都被这件事毁掉了,凭什么他接受的刑罚竟比杀人者更加惨重?

电脑提示有文件传输,玉衡定一定神,接收李望传来的指纹照片,同手上文件做比对。

暗红色指模触目惊心,渐渐化成涌涌的血窟,漫天漫地卷过来,将她整个人淹没。仿佛雨云聚集,越凝越重,终于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

闪电自黑漆漆夜幕中撕开一道口子,照亮真相——死者的指纹是个明显的簸箕,叶英的指纹才和玉衡手上房贷指印一模一样,一圈圈画着个箩!

她什么都明白了。

当事人用尽心机掩盖的真相,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的黑白分明!

之前没有人看破,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怀疑。

楚雄的指纹,正如同埋在麦家龙窑的瓷器,一旦出土,真相不问自明!

死的是叶英,杀人者楚雄!他与何玲珑联手做戏,瞒天过海,杀了她的夫,骗了他的妻。

两人本是初恋情人,却遭亲哥哥横刀夺爱。虽然劳燕分飞,然而得不到的总是最好,失去了的才更可惜,年年月月,他从未有一日忘记她。忽一日在昌南陌路重逢,立刻爱火重燃,悔不当初。于是两人深思熟虑,策划了一出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就此鹊巢鸠占,鸳梦重温。

玉衡掩住胸口,只觉有一团东西在那里搅来搅去,缠裹得喘不过气,更哭不出声来。

其实她早就该知道的,在思溪,在晓起,在江岭,她与叶英挽手同游,何等熟悉,何等留恋,她早就知道不妥。一次又一次,她下意识把他当作楚雄,甚至忍不住投怀送抱。若是陌生人,她怎会那般亲昵蚀骨?鱼水相欢的亲近感,岂是一句同胞兄弟就可以解释?

传说把两条正在交配的蛇杀死,分别制成蜡芯,点燃之后,蜿蜒烟缕会依依地向彼此靠拢直至相交,一如生前缠绵。人是万物之灵,怎么会没有一点知觉?

楚雄说的,一个人愿否与另一个人共度终生,牵手的那一刻就该知道了。

她早就该想到叶英就是楚雄,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张力大得叫她心跳都要为之停止,她怎么会想不到此人就是伊人?从头到尾,她眷恋渴慕的,就只有楚雄一个!

可是他骗她!骗得这样彻底,这样冷冽,这样绝决!他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为他伤心欲绝,为他形销骨立,竟然一直不动声色,他何其忍心!

他们曾经是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的结发夫妻,曾经相许要一生一世相爱相守,他怎么可以对她这样残忍?

三年,一千多个日子,难道就换不来他一点儿真吗?

她那么爱他,从见到他第一天起,便发誓要做他最好的妻。她是画家,一双纤手在婚前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婚后却只要他回家吃饭,她便坚持亲自下厨,绝不会泡碗杯面了事,也从不让他吃隔夜剩菜。他喜欢吃日菜,尤喜三文鱼。她查资料知道日本料理师多以男性为主,因为女人的手温较高,切三文鱼时会破坏鲜味。为此,每次剖鱼前,她都会把双手插在冰里冰冻半分钟,这才开始切片。

那么真切那么缠绵那么深沉的爱意,竟然换不来他一点儿真!

终于,玉衡用尽浑身力气,“啊”一声叫出来,一口血随之喷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