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肯去?”李望大喜,“方方,谢谢你。”
方方莞尔:“放心吧,我这就找车去。”
一千年前的妖精细细地画着她的皮,想要做一个端丽的女人;一千年后的女人细细画着自己的脸,恨不能变成妖精。
裴玉衡对镜梳妆,一笔笔描着眉,一下下涂着唇,一层层扑着粉,一丝不苟,自觉像是从军的花木兰,又像是《聊斋》里画皮的妖。
即将有一场大戏上演,她必须全力以赴,不可欺场。
看着镜子里那张美丽却清肃的脸,她想象楚雄跪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的样子。不,楚雄不可能那么做的,如果他真的做到,为了何玲珑,自己会更加伤心。
这是一场必败之赌,不管结果怎样,受伤的都是她。
可是,战争一经发起便无法回头,要么缴旗投降,要么死战到底。她没有后路了。
楚雄很快就会找到思溪来了。如果让他找到何玲珑,自己就没了筹码,战局会立刻改变。也许楚雄会杀了自己灭口,然后携玲珑远走高飞。
他会的。他已经杀了亲哥哥取而代之,难道还会再怜惜自己的命吗?说不定他会杀了自己,还要伪装成自杀的模样,让人们以为她回来思溪是为了殉情。那时,就再也没有人会揭穿他了。
玉衡明知道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立刻离开,至少也要将何玲珑转移。思溪有的是空房子,随便找一间扔进去,让她睡上一夜半宿,到了明天早晨游客进村,自然会发现她。那时,自己与楚雄的一笔帐,该是算完了吧。
一个个新的计划涌起又沉下,可她就是不想动。她累了,报复是一件相当耗费心力的事,她没气力再继续这猫追老鼠的闹剧。若不能复仇,就让楚雄亲手杀死自己好了,已经错爱,何惧捐生?就死在他的怀里,让他一辈子怀念也是好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她何玲珑是一樽价值连城的玲珑骨瓷,自己也绝不要做仿冒替代的膺品。
生也罢,死也罢,今夜,便是她与楚雄的最后一面了。他们的故事,到底会有个怎样的收稍?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她听到拍门声,很重,很急。
玉衡知道是楚雄,他来得比自己想象中要快。该来的总会来,就让一切快些结束吧?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出去,刚刚扫过的院子,才不过半日便又积了许多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做气氛,越发像鬼片。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门“来了”,轻轻拉开闩,又是一句“来了。”仿佛待客。
斜月微光,照在两个人的脸上,一时都有些怔住,仿佛隔世相见,似真似幻。
他们都暴露了自己,一个是杀人凶手,一个是迷药绑匪,刀枪对峙,生死相见。曾经是最相爱的一对夫妻啊,他们究竟是怎么样走到这一步的?
半晌,楚雄先开口:“玲珑在哪儿?”
玉衡内心恼怒,却不动声色,仍是淡淡的口吻:“你应该先问她是死是活。”
“我来之前,你不会让她死的。”楚雄眯起眼,“以前,我想象不出你会这样做。杀人?你下不了手。”
“你却下得了手!你杀了自己的亲哥哥!”
“那是意外!我不知道他有脑瘤……”
“都一样!”玉衡暴喝,“你看着他病发,要是肯打电话立刻送去医院还来得及,但你见死不救,反而借尸还魂,等于杀了他两次!看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一点点死去,你是什么感觉?看着自己的妻子在葬礼上守着假尸体出尽洋相,你觉得很好笑很过瘾是吗?”
“我没有……”楚雄哽住。
他们是夫妻,彼此有太深的了解,玉衡的每句话都命中他要害,让他无辞以辩。
看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一点点死去,是什么感觉?
那天,叶英上门寻衅,满口污言秽语,骂他与嫂子通奸。他想澄清,可是想到当年的事,又忍不住反击,指责叶英骗奸在先。叶英哈哈大笑,一边自行取了桌上的酒喝了,一边恶语相向,说话越来越下流恶毒,还故意洋洋自得地形容玲珑在床上有多么俯仰承欢。
他再也忍不住,抄起花瓶猛地砸在叶英后脑上。叶英倒在桌子下,开始大声呻吟,面容扭曲,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想扶着桌子站起,两只手在空中抓了几抓,却全然使不上力,想求救,但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嘴角流出涎沫来,然后一阵抽搐,死了。他呆呆地站着,看着,除了紧张与惊讶之外,竟是没有多少感觉的,甚至连恐惧都没有。也想过打电话呼救,却不愿意。那一刻,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叶英怎么对不起他,怎么害了玲珑,害了他们两个人的一生。
他看着叶英痛苦地挣扎着,紧张里有一丝报复的快意。然后,一个念头涌上来,就好像在那里潜伏了很多年,只等机会成熟就会发芽一样,他想到了金蝉脱壳李代桃僵的计策,并且立即执行了。
至于谷好问会成为替罪羊,他完全没想到,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刚刚被老谷推跌一跤的事,更没想到叶英的脑部被击和自己头撞桌肚这两件事会被混为一谈。
他只想制造一起意外假象,到头来却变成了一宗误杀案件。他不可能心安理得。
当时整个过程快得来不及犹疑和推断,但是后来,一次次回想那一幕,却让他心寒魄冷,一闭上眼,就看到叶英倒在桌子下痛苦地呻吟,那张脸一次次在他梦中浮现,扭曲着,青白着,狰狞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不,分明就是他自己。他在梦里死去再死去,一夜又一夜。
当他参加了玉衡主持的“自己”的葬礼时,当他看到那具标着“姓名:楚雄”的尸体被推进焚尸炉的时候,他由衷地感到了烈火焚身的炙烫,他真心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楚雄不存在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叫叶英的人,是何玲珑的丈夫。
如果没有裴玉衡,他会安心地接受自己的新角色,以玲珑丈夫的身份夷然地活下去。
可是玉衡不放过他,非要提醒他,刺痛他,揭穿他!
在思溪,他陪她一道回来料理“楚雄”的后事,让他认祖归宗,为他破土建坟,每件事都那么深地刺痛着他。看到玉衡形销骨立,衣带渐宽,他是心疼的,忍不住提出要陪她游婺源,想让她好过一点。可是同她在一起,于他又实实在在是炼狱般的严刑逼供,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教他怜惜难过,他爱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有多么爱她。仇恨让他可以直面兄弟的死亡不动声色,但是爱,却教他几次失了主张,差点露出马脚,难以支持。
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说过,是否深爱一个人,握他的手就知道了。”
“在思溪时你就知道是我?”
“但不能确定,直到回西安看到房贷合同上你的指模。”
楚雄暗暗叹息。真是百密一疏!只想到抹去了自己在现场的所有指纹,却没想到西安还有备份。
只是,谁又能想到呢?谁能想到自己骗得过精明的警察干探,却落败于不食人间烟火的妻?
他忍不住笑了:“天欲亡我,如其奈何?”那语气,就好像在说“今天股票又跌了,真没办法。”
玉衡瞪着他,不说话。
楚雄摊开手,一副谈判的口吻:“玉衡,是我对不起你。你想怎么样我都没意见,但请放了玲珑,她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口口声声,就只挂住何玲珑。
玉衡暗自神伤,却决心不让楚雄看出自己的色厉内荏,淡淡说:“何玲珑在楼上,你带她下来吧。”
她端坐在八仙桌旁,久久不能动弹。重新见到他,比她预料的更加震撼。她下定决心。既然楚雄已经上了门,发现何玲珑只是分秒间的事,她犯不着再瞒他,就随他施展好了。她倒要看看,这两个人如何走出这道门!
隔了好久,楚雄才扶着何玲珑缓缓地下来,显然两个人在楼上什么都商量好了。
玉衡嘴角浮起一个诡异的笑,正襟端坐俨然当家女主人:“想好怎么选了吗?”
楚雄扶着玲珑坐下来,反问:“你怎么样才会放我们走?”
“写下自白书,把事情经过全都写清楚,然后你就可以带她走了。”
“那不是等于将把柄交在你手里,随时听你差遣?”
“对,我会想出各种要求,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天每晚都活在噩梦里。只有你有一点违我的意,我就会把自白书交给警察。”
“如果我不写呢?”
“那我现在就会举报你,除非杀了我,你们就可以走了。”
“你明知道他不会这样做的。”何玲珑哀求,“你答应过一命换一命,只要我永远消失,你们就可以回到从前。我退出,请你放过他,好吗?”
回到从前?裴玉衡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想起不知哪部小说里的一句经典对白:“我们回不去了。”好不贴切!走到这一步,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土与水的恋爱,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捏一个你,捏一个我,随时打破,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何等恩爱情浓。然而一旦走过火膛烧成了陶瓷瓶罐,便只能玉碎,不能重来,是怎么都回不到从前,找不到原来的你,也没有从前的我了。
她绑架何玲珑,逼楚雄现身,原本只是为了复仇,为了不甘心,还为了问他一句话——她最纠结的那个问题:三年的相牵相守,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可是现在,三个人生死相覩,问这句话还有意义吗?就算他答了,她会信吗?
她忽然发现,自己亲手编导的这出戏,到这里居然演不下去了。后面的本子是什么呢?她希望什么样的结局?又该如何谢幕?
放他们走,然后自己怀抱秘密独个地活下去?固然不甘心;然而让他立下誓言,与何玲珑一刀两断,再重回自己身边?却也是不愿意的。这样一个杀过人负过情的老公,要回来做什么呢?跟他搭台演一辈子戏吗?更何况,她纵然占了舞台,也不是他心中的女主角。
多么可笑,他自己都是个冒牌货,可她们却还苦苦相争,逼着他判决:玲珑与玉衡,谁是真品,谁是膺品?
她只有任性地倔犟着:“你们很相爱,是吗?爱到可以为对方杀人。那就自己选吧,谁来动手,谁来把风?”
“我的确可以为了他杀人!”何玲珑忽然一反柔弱口吻,坚定地说,“裴玉衡,你不要逼人太甚!”
玉衡再一次苍凉地笑了:“不再扮演白天鹅了?终于露出奥吉妮娅的本来面目了,是吗?”她逼近一步,“那么,是你亲自动手呢,还是要唆使楚雄杀妻?”
“你是想看到我们俩在互相掐死对方之前,楚雄会帮谁,对不对?”
两人对峙着,如两只美丽的豹。楚雄忙拦在中间,苦劝:“玉衡,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记得你说过,如果真爱一个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恨他。”
“如果真爱……”玉衡注视着楚雄的眼睛,无限悲戚:“可是后来我发现,爱情只是一个假象,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我以为的爱情。”
“不是这样!”楚雄脱口而出!
猝不及防,何玲珑忽然猱身而上,猛地扼住玉衡喉咙,将她扑倒在地,一边用力一边诅咒,“你就是要这样,就要逼到所有人发狂,是不是?是不是?”
两个人翻滚起来,是原野里最凶猛的两只兽,撕扯着,扭打着,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楚雄大惊:“玲珑,别这样!”
“掐死她!”何玲珑尖叫,披头散发,状若疯狂,“不杀她,她会把我们两个都害死的!”
楚雄惊呆了,上前用力分开两人。就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