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自有农民的智慧,最原始最直接最蛮横的手段。叶英闷闷打定了主意。
晚上,楚雄跟哥哥一同睡在楼下西厢,玲珑则住在二楼。那是从前的绣房,但叶家没女儿,就一直空置了做客房。四柱老床,玳瑁屏风,都同这老宅一样上了年纪,总有百多岁了。
是腊月,夜气如霜,叶英在黑暗中一直瞪大着眼睛,听到满屋的人都睡熟了,悄悄起身,穿了弟弟的衣裳上楼,摸进玲珑房间,顾自掀开被子上床,开始抱她,摸她,吻她。玲珑惊醒了,只当是楚雄,又惊又羞,却不敢发出声响惊动楼下的母亲,只悄声说:“你答应过我要等到结婚后才……”
叶英不出声,用一个更加强烈的吻封住了玲珑的嘴,手脚的动作也更加用力。何玲珑虽觉楚雄今晚性急得有些奇怪,却只当他少年热血不能自控,半推半就,就此交付了自己的初夜。
事罢,叶英方缓缓开口:“你是我女人了,嫁不嫁我,你看着办。”
玲珑呆了,这才知道自己竟然错把李鬼作李逵,从此失了清白,一时悲愤得几乎昏过去。她想哭,想喊,想打他,咬他。然而叶英按住她的嘴,一字一句说:“我跟楚雄是兄弟,你就算喊出来,他最多跟我吵一顿打一架,终究不能把我怎么样。他的性格我最了解,你已经破身了,他不可能娶你的。你是聪明人,最好什么也别声张,乖乖跟他分手,我自然会娶你。不然,我就告诉他是你先勾引我,你自己想去!”说罢,披上衣裳转身下楼,留下何玲珑在黑暗里哭得肝肠寸断……
说起往事,何玲珑又哭泣起来,老屋里熟悉的气味包裹着她,那噩梦般的夜晚盘桓在她心头,痛楚从未淡却。即使她后来到底嫁了叶英,做了叶家的媳妇,耻辱与羞愤也仍然不能磨灭。
裴玉衡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会是这样。原来何玲珑并不是水性杨花,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可怜楚雄,一直被蒙在鼓里,任由初恋嫁给了亲哥哥,却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这许多年来,玲珑一直是他心口最痛的伤,碰触不得。他把她藏得那样深,缄口不言,却从未忘记。
一个人怀抱着这样伤痛的爱情记忆,还会真心爱上别人吗?那他跟自己一起的三年婚姻,那相亲相爱的生活,是真实的吗?
她低语:“这时代,是不是处女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但她自己也知道,这说法其实勉强。
果然,何玲珑反问:“难道你不了解楚雄的性格吗?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处女座,任何比赛,只要他参加了,就一定要得冠军,连亚军都不肯领奖。如果他知道我的初夜不是他,他受得了吗?就算他出于同情和责任娶了我,也不会觉得幸福的。我会成为他的亚军奖杯,永远提醒他和我自己,他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不是第一,也是最爱。如果你们真心相爱,为什么不去尝试?”
何玲珑叹息:“也许你说得对。后来的日日月月,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试着向楚雄说明真相呢。不管怎么做,至少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且,就算他开始无法接受,随着时间过去,只要我努力做到最好,对他千依百顺,我们还是会幸福的,毕竟,我们那样相爱……可是,那时候太年轻,瞬间已是一辈子,哪里想得到这许多?事情一旦发生,就是世界末日了,我无法想象楚雄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样,又会怎么看我,那太可怕了。我宁可跟他分手,也不愿意说出实情……”
“就算这样,你也不用嫁给叶英啊。难道你不恨他毁了你?”
“我当然恨他,恨他的卑鄙,阴险,人面兽心。结婚后,我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不断地利用我,利用我的满足兽欲,利用我的关系调进城里,却从来没有真正当我是妻子,只是不断地从精神到来虐待我。我想过离婚,天天都想,可是,我太爱楚雄了,虽然我不能再跟楚雄在一起,但能看到他的脸也好……”
何玲珑说不下去,但裴玉衡已经完全了解了。只为,这样的念头,她也曾有过。在以为楚雄已死的时候,她和“叶英”在一起,也希望可以一直对着他,对着这张跟楚雄一模一样的脸,活在梦幻中。
何玲珑最大的罪,就是她跟自己一样深爱楚雄,甚至,可能比自己更爱。爱到宁可活在一个冰冷残酷的梦里也不愿意自救。
所有的真相都明白了。但是玉衡的心里却只会觉得更加沉重。
当年,叶英换上了楚雄的衣裳,假冒弟弟夺走了何玲珑的初贞,夺去了原本属于楚雄的婚姻;如今,楚雄又换上叶英的衣裳,夺去了哥哥的生命,并假冒叶英的身份活下去,做回何玲珑的老公。
报应不爽,也许,他们之间很公道。
但是,对自己公道吗?他们三个人冤有头,债有主,有欠有还,但是自己呢?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成为这场三角闹剧的牺牲品?
裴玉衡擦一把眼泪,重新冷硬起来:“无论你们的过去多么让人同情,但是楚雄毕竟杀了人,还让无辜的人替你们顶罪坐牢,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在这里慢慢等楚雄吧,如果他不来,你就会饿死渴死在这里。那时候我自然会替你收尸,把一切都埋入地底。你想喊叫求救也可以,但那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楚雄杀了叶英。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爱他,多想保护他!”
她起身出门,“咔”一声上了锁,一步步走下楼去。她不在乎何玲珑喊叫求救,甚至巴不得如此,因为那样,这个计划就可以停止了,她就不用再这样一寸寸地煎熬下去。
报复一个人,比保护一个人要花费更多的勇气和力气。她原本不是一个暴戾的人,如今却因为伤害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本性,处心积虑地策划着如何骗人,害人。她觉得辛苦,疲惫难支,玲珑的回忆更让她动摇了决心,可是又不甘心这样罢手。真巴不得一个雷劈下来让她粉身碎骨,就此结束这一切,让她离开这个无可留恋的世界。
如果活下去要靠仇恨来支撑,那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
何玲珑重新陷入黑暗中。
她听到关门的声音,却无法分辨玉衡是离开了还是留在楼下。
她忽然想到一句话:生是叶家人,死是叶家鬼。她就要死在这里了,灵魂会被老房子收了去,跟楼下案上那些祖宗牌位一起,化成老房子的一部分。
这是从前小姐的绣房,也是叶家妯娌们消闲聚会的地方。她们凭着窗,一边绣花,一边闲话,时不时望一眼大门开合,看是谁的男人回来了。若是来了客人,她们就会很是兴奋一阵子,倚在窗后指指点点,议论着这人是谁,有什么事,怎么穿戴得这样古怪?
从前的女孩儿,俊也好丑也好,巧也好笨也好,都是从懂事就要学绣花的。给爹和兄弟绣鞋垫,给娘和亲戚绣窗帘,给自己绣嫁妆;绣满了足够的被服和衣裳,就该出嫁了。从自家的绣楼搬进夫家的绣楼,绣着一样的花红柳绿,看着一样的朝曦暮色,听着旧春的燕子去而复还,就是一生了。
那样的岁月玲珑没有经历过,但她知道必然是有的。如今她和裴玉衡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她们都是叶家的女人,孤身相对,却不能相濡以沫。她就要死去了,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一点一滴慢慢地干涸,衰竭,却不能痛快地了结。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如果一个人只喝水不吃饭,可以坚持七天以上;但如果连水也不喝,则最多只能活三四天。那之前,楚雄会来吗?
她是不会求救的。她希望楚雄会主动来救她,但绝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求助而让楚雄暴露。裴玉衡留给了她一道选择题:要么大声求救让真相大白,要么饥渴而死让尘埃落定。她毫无犹疑,自然是要保全楚雄!
那天,她从少年宫出来,楚雄在半路截住她,很镇定地说:“我杀了叶英。”
他的口吻那样平静,就好像说“我刚吃过午饭”或是“我买了一只花瓶”。但听在何玲珑耳中,却无啻于炸响惊雷,几乎失聪。她只觉手足冰凉,半晌都不能恢复知觉。
楚雄拥住她的肩,附在她耳边轻轻说:“别停下,慢慢往前走,我们边走边说。”
何玲珑艰难地迈动双脚,外八字撇得比以往更严重了。这是练舞的后遗症,走路总是不自觉地向外撇,她一向都很留意,然而这时候双腿完全不听使唤,几乎是被楚雄推着往前走。但是另一面,倚在楚雄臂弯里与他同步前行的强大喜悦,又像一股电流般贯穿她整个身心,让她觉得无比兴奋,以至于完全忽略楚雄杀了人的犯罪实质。
楚雄三言两语交代过程:“叶英来宾馆找我吵架,我用花瓶砸了他的头一下,把他打死了。”
“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
“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死?但我试过他呼吸听过心脏,确实是死了。我不能被人发现,不然一定会判我谋杀的。所以我换了他的衣裳,擦掉我的指纹,赶来找你。”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何玲珑自己都没注意到,已经本能地自称“我们”了,一分钟都没有迟疑,她站在了楚雄这边,无论他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而她与叶英生活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却只有不断累积着新的厌恶与悔恨。尽管如此,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她宁愿相信,这就是天意。
她再次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回家。”
“回家?谁的家?”
“你的家。”楚雄解释,“我不认识你家,所以才来这里等你。现在我们一起回家,你就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那你呢?”
“我做叶英该做的事。”
“你是说,要做你哥哥?”
“不,是做你老公。”楚雄十分轻松,甚至微笑起来,“这才是生活本来的轨迹,是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她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回了自己的家,一起做饭,吃饭,就像一对夫妻那样,就像大学时无数次幻想过的那样,就像是生活本来就该有的那样。
她不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能跟楚雄做夫妻,一同生活,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
楼下,裴玉衡同样不眠。
月光透过窗棂一朵朵筛落在地板上,一寸寸地移动。老钟的钟摆早就停了,却三不五时地“咔”一下,像一个古稀的老人,努力地要推着时间往前走,却走不动了。影沉沉的满堂家俱,浮尘与往事在月光里浮荡摇曳,总觉得有人在屋里晃来晃去,甚至窃窃私语。
老房子就是这样,墙壁会收音一样地静,静得像睡在坟墓里,同时又嘈吵,低垂的帘幕里,地板缝里,樟木的箱子柜子里,都匿藏着无数秘密,等候某个静夜絮絮地诉说。
玉衡在枕上辗转反侧,既不能屏蔽那些声音,又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祖祖辈辈的叶家的女人啊,在她们描红刺绣桃花流水的冗长岁月里,妯娌间拌嘴嘲笑飞短流长之际,可曾预料有一天,会有何玲珑和裴玉衡这样两个后辈住进老宅,楼上楼下,成为一对生死冤家?
所有的大家族里都少不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老戏码。叶家曾经是大族,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这般凋落的?
从前,若是一个兴旺之家日渐式微,人丁稀少,人们就会归结为祖宗造了孽。那么,叶家祖上的罪孽一定深重,且流动在血液里,一代代传到了今天,终究祸起萧墙,酿成英雄兄弟俩的自相残杀。兄弟反目已是不赦之罪,妯娌相残更是重孽,当楚雄过继到城里,叶英已经是老叶家最后一根独苗,如今死于兄弟之手,也就等于灭族了;但是楚雄又接替叶英活了下去,算是给叶家留下最后一点骨血;倘若楚雄再死了,叶家也就彻底亡了。
传宗接代,子息血脉,这是裴玉衡从前绝不会思索的概念,然而今夜,卧在叶家老宅里,她却反反复复涌起这些“陈腐”的念头。这究竟是她自发的意识,还是叶家祖辈亡灵传递的信息?他们在向她示意,责备,训斥,乞求,要求他放楚雄一马,给叶家留一点血脉吗?她有点后悔没有跟楚雄早早要个孩子。怪的是叶英那样传统的人,也没让何玲珑早些怀孕。难道叶家运数如此?
天亮了。
裴玉衡又一次仔仔细细打扫了前庭后院,把所有的牌位一一擦过,然后像思溪所有的人家那样,锁上二楼绣房和两侧厢房的门,却打开大门任由客人参观。那些进进出出指指点点的游客,正如同玉衡不久前第一次进入思溪时那般新奇讶异,谁会想到这家的二楼上正锁着一个垂死的人质呢?
何玲珑清楚地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听到玉衡在刷刷地扫着院子。房子老了,便有一种沉郁的阴寒,阳光只在雕花窗格上打着转儿,只是照不进来。她只能从渐渐多起来的游客人声判断时间悄移,有男人结结巴巴地念着对联,有女人嘻嘻哈哈地问墙上的画卷是不是古懂。她听到裴玉衡有问必答,淡而有礼,是个非常称职的女主人。
接着村里人也渐渐地来了,他们听说叶家的媳妇半夜回乡,都有些惊异。何玲珑只认得出老村长的声音,听他们由衷赞叹裴玉衡长情厚义,竟然照老礼儿回来老房子给丈夫守节,不由再次想:我们都是叶家的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