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天使(2 / 2)

蘑菇抬头,漠然地说:“我知道你是来催命的。其实不用等拆石膏,过几天就可以手术。可是我想再去一次景山小区。”

“什么?”

蘑菇的泪流下来:“我想孩子看看他爸爸以前住过的地方,好认得爸爸的气息,也许他们会在天国相认。”

夏瞳心下也不禁恻然,他见惯蘑菇放泼,却没见过她这般默默流泪的样子,一时心软,点头答应:“我去同医生商量,带你出去走走。”

蘑菇终于又回到她熟悉的景山小区,站在十六楼阳台望下去,阳光异常明媚,空气暖洋洋,已经是初夏了,院子里一株桃花开得十分灿烂。然而鸟语花香,从此再不与石间相干。

痛,撕心裂腑地痛。

蘑菇又一次流泪。这一刻,她多么想纵身跃下,就此天空地远,追随石间而去。然而她已有孩子,石间的孩子。石间是她的魂,如今魂已经去了,却在她腹中留下一块肉。

那不是婴儿,那是石间轮回,转世投胎。蘑菇将手覆在小腹上,整个人立成一尊圣母石像。

夏瞳在身后轻轻催促:“医生说只可以出来两三小时,你该回去了。”

蘑菇回头:“这里的家俱为什么都不见了?”

“烧了。”夏瞳简单地回答,但已经包含太多的内容。

除了她,没有人再愿意记住这房子里发生过的所有故事。

蘑菇怜惜地一遍遍抚着栏杆,栏杆冰冷,而记忆犹温。曾经多少次她与石间站在这里凭高眺远,她大声地叫大声地唱歌大声喊石间的绰号,石间纵容地笑,自后面轻轻拥住她的腰。哦那样温暖的怀抱!

蘑菇抱着自己的肩,却再也感受不到那曾经的温柔。空空的屋子,盛满死亡的回忆,此刻显得沉寂而诡秘。有一种冷徘徊其中,四月的阳光也不能驱散。

她闭一闭眼,终于说:“好吧,我们回去。”

她开始正式与夏瞳谈判:“我明天就可以做手术,但是我不要在这家医院做。大夫护士都不拿我当人。”她咬着牙发狠,“离开这里之后,我发誓病死痛死都不要再踏入医院半步!”

只要她肯做手术便好,余者概不计较。夏瞳立刻痛快地答应:“地方随你挑。”

“我知道一家私人诊所,只要给钱便手术,什么也不追问。”

“没问题。我明天上午9点整来接你。”

但是次日一看到那家诊所夏瞳就有些后悔了,小巷子七拐八拐,地方阴暗狭小,屋子里到处是带血的棉球,手术床肮脏污秽,福尔马林的味道,血腥气,似乎还夹着发霉纱布的味道。一个小个子男人委琐地笑着招呼他们,夏瞳只想掉头走开,但是蘑菇坚持:“陈老板最明白事理,受人钱财与人消灾,绝不多嘴多舌。”

陈老板,蘑菇叫他陈老板而不是陈医生。不错,这里不是在治病,是开门做生意。

夏瞳暗暗摇头,蘑菇也有怕人议论的时候,其实她做完手术就离开大连,谁给她白眼又有什么相关,何必拿自己身体冒险。但转念一想,她之死活又与自己何干?他的任务不过是监视着她做完手术,至于去什么地方做,对她健康会否有不良影响,他又何必过问?

记得昨天他向夏扶桑复命时说:“终于谈妥了。明天手术,休息几天后我送她上飞机。”

“她去哪里?”

“回香港,机票要不要从给她的钱里扣出来?”

扶桑摇头:“给钱已经是迫不得已,还要讨价还价,更加贱多三分。不论她说什么,照办就是了,别同她争。”

当时夏瞳表示赞同:“也是,只要她肯离开大连。不出三个月,什么都忘了。从此一了百了,全当没认识过她。这种女人,街上一抓一把,哪里会懂得三贞九烈。”

但是此刻,夏瞳觉得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那般冷漠。他会因为她而困惑。蘑菇和她的孩子在手术台上接受生死裁决的时候,夏瞳一直坐在马路边栏杆上看人来车往。他有些恍惚,一个生命就这样被斩杀了,而他是监斩官。那生命的到来与离去都是这样地不由自主,生命到底有何意义呢?

曾几何时,每个生命都是珠圆玉润纯洁可爱的天使,但是人生际遇沉浮世事沧桑,有些人不知不觉就背离了初衷走上歧路,再回头发现呀时光已经悄然飞逝。而修改错误往往比制造错误花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于是一生就这样无谓地荒废。那么,究竟为了什么要苦挣苦扎地来到这个世界呢?况且,并不是每个生命的到来都得到礼赞。

以蘑菇那样的出身,小时候一定是丰衣足食,父慈母爱的吧?但是今天当她徘徊于生死街头时,给过她生命的父母在什么地方呢?

有人说,每个孩子都是一朵花。那么,蘑菇便是一朵罂粟,蘑菇的孩子则是一朵早谢的花,而他自己呢,是无论如何不能算作花的,最多只是杂草罢了。当他出生时,他的父母曾经欢喜庆贺过吗?他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从懂事起就一直看到父母吵架,然后离婚。他先是跟父亲,父亲很快再婚,他开始寄人篱下。

夏瞳至今认为,寄人篱下的痛苦是一切痛苦之最。表姐后来曾跟他说起过,古典名著《红楼梦》里有个林黛玉,也是从小寄人篱下的。可是那不同,林黛玉的痛苦纯属自找,是自个儿的心病,一边吃着燕窝一边抱怨生活的人不值得同情。

可夏瞳不一样,他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从精神到的,触及灵魂的。他清楚地记得,在后母家的一年,他是如何忍受各种莫须有的罪名与刁难。她招呼他吃饭总是用一只破了口的碗将饭菜倒在一起放在他面前,宛如喂狗。而且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并以很富有煽动性的说辞让父亲对他大动肝火,然后她站在一旁冷笑。

在父亲暴打他的时候,他从没哭过,不肯让她看到自己一滴眼泪。而因为这个,他捱了更多的打。他不能不恨,从不曾叫过她一声母亲,并且搞各种恶作剧与她做对,一次在她茶杯里吐唾沫被她逮个正着,她逼着他父亲把他的头往门上撞。他反抗,将父亲推倒在地,然后出逃。后来跟着母亲,有时回家有时不回,终于永远不回家。17岁他被扶桑从劳教所接出时,一时竟不习惯用钥匙开门。

是扶桑,扶桑重新给他一个家,让他知道世间还有亲情有温情有正义有正理,扶桑为他请家教补习,供他读技校学调酒,又出资帮他开酒吧。最重要的,是扶桑给了他身份,给了他人的尊严。

他永远不会忘记,从小学3年级起,每次班上有同学违反校规,老师必然第一个揪他出来详审。有同学丢失文具盒,也总是先翻查他的书包。仿佛世上所有坏事都与他有关。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有教无类”是一句空话。他也习惯了,弄假成真,便真地做尽坏事。他视这一切为报复,报复学校,报复所有的老师,好教他们看看真正的坏孩子是什么样。

但是扶桑整个重塑了他,是他的再造者。3年飞逝而过,扶桑对他的恩德数也数不清,他发誓要用自己的一生回报,为了扶桑,即使杀人坐监也在所不辞。

抽第六支烟时,蘑菇出来了。脚步有些虚浮,却倔犟地不要夏瞳扶她,一跨腿也坐到了栏杆上。夏瞳阻止:“你刚手术,回去休息吧。”

蘑菇不理,看着行人自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你看这些人来人往,像不像流水?”

有人在对蘑菇频频打量,指指点点,夏瞳顺着路人的目光低头,不由大惊:蘑菇这天穿的是裙子,坐在栏杆上时打着石膏的小腿便露了出来,上面染着斑斑血迹。夏瞳恻然:“你在流血,我们回医院吧。”

蘑菇望着他,揶揄地笑:“你满意了吧?我的孩子死了,去天国与他爸爸相认去了。你说他们会遇到吗?”

夏瞳不语,由她发泄。只听蘑菇给他讲故事:“第一次见到石间是在陶吧。人家做花瓶,他做大海碗。后来他把碗送了我,上面刻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说,这里说的是你和我。”

她悲哀地望着夏瞳:“那天我去景山小区,看到那个海碗没了,也是给你们烧了吧?”

夏瞳只觉喉咙发紧,只好再一次说:“蘑菇,我们回医院吧。”

“蘑菇?”蘑菇宛如呓语,“你叫我蘑菇?不不,只有他才这样叫我。他叫的时候喜欢连着叫两次,蘑菇蘑菇。”她想起半年前她偷跑到大连来找他,站在写字楼停车场等他下班,他远远看到她一身红衣,几不置信,惊讶地轻呼:“蘑菇蘑菇,是你吗?”她清楚地记得,当时附近有一辆奔驰刚刚启动,车灯打在他侧面,出奇地英俊。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她记得,一直一直,忘不了。

蘑菇凄凉地笑,轻轻摇撼夏瞳胳膊:“你听,他在叫我,蘑菇蘑菇……”她滑下栏杆,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