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如果相遇是缘,那为什么又要分开?如果离别是分,那又何必相遇?我不信我和你的缘分是这样浅,我不信二十年寻觅千万里追踪就只是为了见一面两面。我要和你在一起,寻找真正的答案。”
“佛偈云:‘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你太执著于‘你’和‘我’的概念,也就是由‘此’及‘彼’,其实无‘此’则无‘彼’。你说过你是做老师的,如果老师是因,那学生便是果;前世是因,今世便是果。所有的因果都是一种对应互存的关系。佛说:‘见缘起即见法,见法即见佛。’你若能想通因果,也就明白了起缘,得以觉悟。”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已经感受到了你,这算是什么因,又安排了什么样的果?难道就只是相遇相识,见这一面?你说聚散就是缘分,可是这样的缘分,徒然使我痛苦,那又怎么能算是一场因果?”
天上的星星渐渐多起来,大辛无法说服我,已经放弃辩论,顾自打坐念起经来。
我只觉饥肠辘辘,却倔犟地不肯离去。我倒要看他能念多久?大不了,便这样陪他打坐到天亮。
在莲花塘边的那个夜晚,是我十多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个晚上。池塘里似近还远的蓝莲花,突如其来的太阳雨,当我溺水时在岸边经过的打伞的和尚,还有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他坐在我身旁念经的侧影……在我内心深处,一直都希望那一幕重演,让我陪他再度过第二夜,第三夜,第一千零一夜。希望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都可以看见他,听到他念经的声音。
我不知道什么是“此”,什么是“彼”,我只要有“你”,有“我”,有莲花。
经声停歇,他到底也念完了,不得不理会我,问:“寺庙里有客房,可以留宿善信,要帮你安排房间吗?”
“我自己会找地方的。”我任性地回答,想看看他会怎么做。他会担心我吗?会求我或者哄我吗?会像俗世的男女那样,想尽一切办法逗我开心吗?
他温和地说:“已经关园了,只有比丘才可以从小门进出。等我出去,门就要上锁了。”
“那就把我锁在这里过夜好了,说不定会看到佛祖显灵。”
他不再说话。我以为他会继续劝我或者留下来陪我,却不料,他只是站了一会儿,竟然真的转身走了。
我呆住。对着满目疮痍和漫天星辰,独自倚坐在佛祖故所的断壁下,任由夜色将我层层包裹,依稀听到遥远而缥缈的梵乐,我梦中的音乐。
整个鹿野苑到处都是各国修建的佛寺,我甚至无法分清那声音来自真实世界还是虚幻的公元前。这曾经的精舍,无论它在两千年前有多么辉煌,此时却只是死寂荒凉,是一个被时光遗弃的地方。
历史过于悠久,拥挤了太多故事的地方,总是会有一种忧郁的气息,何况这里还曾被尘埋了近千年。鼬鼠出没,鸟鸣啁啾,这是《聊斋》里才会有的夜晚,黑暗中孕育无数险恶。我不是第一次恋爱,也不是第一次失恋,但这样冷冰冰地被人丢在荒野中不闻不问,却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我怎么会把自己放在这样尴尬的境地?难道爱上一个佛门弟子是自取其辱吗?
自从离开继父的家以后,我总是频繁地转移住处。每当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在初夜里呼吸着前房客留下的气味,我就会有这种无所适从的迷失感。而此刻的鹿野苑,仿佛集中了这一生中所有寂寞的夜晚,把它们的颜色气味叠加在一起,发霉的毯子那样沉甸甸地压下来,使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孤单、挫败,就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连流泪的力气也失去。
但是并没有过多久,夜色迷茫中一个白色的影子向我走来,月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宛如凌波微步,飘飘若仙。
我瞪大眼睛,心跳几乎停止,他回来了!
我的大辛,他终于来了!
为了我!
在这孤寂而幽黯的时刻,他那样笃定地走来,就如一道光射进黑夜,整个的鹿野苑都跟着震荡了起来,柔软的芳草仿佛在月光下起舞,发出嘈嘈切切的轻香。我甚至看到远处的池塘,有蓝莲花一朵朵竞相绽放。
我再一次看见了天堂!
大辛手里托着一叠被褥,在我身边轻轻蹲下来,他说:“如果你要呆在这里,盖条厚点的被子也无妨,不过,你没有吃晚饭,临睡前喝碗热汤吧。”
我明白了,他不是丢下我,而只是不强求。他劝我离开,我不肯,他便顺我的意,由着我留下,但尽他的心,让我睡得暖一些,这便是“随缘”。
佛教主张“任持自性,轨生物解”,这就是“法”,也就是梵语的达摩(dhar)。
水流自有方向,随器成形,太阳有起有落,花开便会花谢,白天过去是黑夜,四季轮常,生老病死,宇宙万物依照自身原性和一定轨迹发展消亡,这便是法。
佛的境界,便是对一切“法“的性状如实觉悟,没有增一分,也没有减一分,只是平等普遍地感受并遵从,并且努力使他人觉悟,当自我醒悟的“正觉”与感化信徒的“他觉”的智慧和功行都已达到最高的圆满境地,也就是“圆觉”或“无上觉”的时候,佛便成了佛。
大辛,这虔诚的佛门子弟,此刻便是在以他自身的言行告诉我,什么是法,什么是缘,什么是依法随缘。而这自觉觉他的修习,便是功德了。
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名因缘相遇的善信。
他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他说话的口吻就像面对一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有种不必多言的随意与平淡,这样的亲切让我一阵神伤,莫名地就觉得悲哀。因为他越亲切,我们便越遥远;他越真实,未来就越绝望。
“能留下来陪我吗?”我恳求,“佛祖割肉饲鹰都愿意,我只是让你陪我一会儿,不算奢求吧?”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想听。”我知道他要讲的一定会是劝我放弃执迷的佛家故事,急忙先发制人,“不要讲典故,也不要念佛偈,如果你肯讲,就给我讲你自己的故事。”
“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来‘自己’?”他思索了一下,说,“那么,我给你念一段《薄伽梵歌》吧,是《摩诃婆罗多》中的一段。”
我想起小辛说过大哥很小就可以整段背诵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不由心中微喟。还以为是我在无意中做了辛哈兄弟俩的媒系,但是现在才知道,我根本就是为了大辛而来,小辛才是媒介。
大辛开始轻轻背诵,先用印地语念了一遍,接着改用英语,而我在心里迅速地译成中文,大意如下:
“做你分内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贱;
不要去做别人分内的事,即使他的工作高尚。
为你的职责死了,虽死犹生;
为别人的职责活着,生不如死。”
我在心里又反复念了几遍,叹息:“怎么觉得也和佛经差不多?”
“所有的格言警句,听上去都如佛偈。”他微笑,“但凡经文,无非‘道理’二字。”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掉了句书包,料他也听不懂,不过是不甘示弱而已。
果然,他将这句话反复念了两遍,分明是第一次听见。我想起小辛每次听我说起成语或唐诗时都会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禁笑道:“如果小辛在这里,一定会说:‘什么道?什么可以?你说慢一点。’”
他有片刻的停顿,分明也在想念自己俗世的弟弟。但是他什么也不肯流露,只是问:“刚才那段歌中的意思,你明白么?”
“但什么是分内的事呢?还有,那段歌的意思分明是要大家各安其分,认可自己的阶级与种姓,但是佛祖的根本主张不就是‘四姓平等’,要废除阶级的吗?”
“是的。但佛祖顿悟的根本是来自印度教义,提取真理,废除歧义。众姓一家,皆为兄弟,无分贵贱,莫非前因。安于天命,则视死如归;奢求过望,则苦海无边。”
“我还是不太明白。”
“是我的中文不太好。”他改用英语说,“印度教义讲究轮回,佛教也讲轮回;但印度教义要求人们服从,说人生来就分了贵贱;我佛却认为众生平等,贵贱无别,在今世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当以平常心视之,看空看淡,无须强求。”
我仍是半明半昧,却已不便纠缠,只得默默喝汤。是牛奶蘑菇汤,味道异常鲜美。我有些惊异于寺庙的香积厨会有这样的手艺,不禁问:“寺里经常接待欧洲施主吗?怎么会是法式风味?”
“是我在法国上学时练习的手艺。”
我没想到可以喝到他亲手做的汤,不禁心中温暖。记得佛祖圆寂前的最后一餐,也是吃了铁匠准陀供奉的蘑菇汤,大约其中不慎混入了毒蘑菇,遂致腹痛不止,强撑着走到居诗那耶,就圆寂了。
不过,这既然是大辛亲手为我做的汤,就算是毒蘑菇,我也一样会视为甘露的吧。
但是接着我感到一丝震荡,想不起这段记忆从何而来。我是从哪里读到关于佛祖误尝蘑菇汤的典故的呢?
忽然之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这里不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围还有许多其他的灵魂在倾听着我们的对话,见证我们的相处。刚才的那些念头,就是他们塞到我脑子里的。但不知为什么,感受到周围还有其他生灵并不让我害怕,反而有种心安,仿佛因为有了他们的见证,我与大辛的交往便得到了认可,从此不可抵赖。
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这鹿野苑的重逢,这邂逅相守的夜晚,还有这浓郁美味的蘑菇汤。
大辛收了钵子,再次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再呆一会儿。”我也再次要求。
他停了一下,温和地说:“人生至苦在贪得无厌。佛祖弘法,并非要人人皆出家,但只希望众人得悟,能够‘放下’,才有大欢喜。”
“那么,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抬头仰视着他,如同五比丘拜见佛陀。“你深谙佛理,自然最明白‘缘分’是什么。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多深,多远?”
他摇头:“再深远的大海也是有边界的,只是我们望不见。缘分也一样。”
“我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缘深似海,还是说我们的缘分有界定?”
“所以才要‘悟’。如果你用眼睛看海,就是无边深远;如果你用心想象海,就知道它一定会有穷尽。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才是聪明的,不可太执著,只要随缘就好。”
我不知道海在哪里,却已经被无边的海水淹没。我在海中挣扎,不知道哪里是岸,更不知道谁是渡我的舟。我赌气地说:“我宁可在海里淹死,也不愿隔岸观火,临渊羡鱼。”
我连用了两个成语,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也许这是一种小小的报复——既然他尽说些让我听不懂的禅机,我何不以艰深的中国成语来回应。
他凝视我,欲言又止。我在他澄净如恒河水的眼波中沉溺,绝望地沉溺。如果两千五百年前有个女子爱上佛陀,那么佛便是她心中的撒旦。是与非,缘与孽,情与罪,哪里那么容易分辨?
乔达摩的妻子在无法唤回丈夫之后,只得也脱下金簪华服随佛出家,成为最早的比丘尼。但是她真的斩断情缘六根清净了吗?她是为了追随他还是为了忘掉他?
我看着他离去,心里只觉得一阵阵沉陷,仿佛堕入无边深渊。夜色如此幽深,我知道他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我已经不可以再强留他,但是,就这样看着他离开,然后独自留在这荒野里和那些若有若无的鬼魂们相处一夜吗?
上天仿佛听见我的祈祷,忽然下起雨来。
细雨如丝,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我忽然欢喜起来,因为我知道,大辛一定会再回来。不管他有多么抗拒我,再不在意我也好,哪怕只当我是一只迷路的流浪猫,他也不会忍心把我留给风冷雨急。
我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瞪得眼睛几乎要失明了,终于看到他打着伞匆匆走来。
抢在他把伞递给我之前,我决绝地说:“如果你不同我在一起,那么我不会用这把伞。”
他站住,明显地犹豫。我知道他可以丢下伞转身离开,也预备了他无论怎样劝我开解我都决不妥协,但到底,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挨着我坐下来,将伞遮住我们两个。
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我将头依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我终于走近了他。我知道这一刻是我抢来夺来不顾尊严羞耻矜持礼法偷了来的,也知道他的留情只是一种施舍,就像我说的:佛祖割肉饲鹰一般的牺牲。但是我不管,我遇到他,看见他,爱上他,却注定要失去他,那么,能够温存片刻也是好的。
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衣裳,隔着薄薄的衣衫,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手臂的温度。我会记住,这是我们一生中最近的距离,亲密无间,就是这样了。
我将头依在他的肩上,哭泣。然后,终于说,“请带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