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海棠影下的诺言,随风而去。

她却牢牢记得他说过,一生最思念之地,是徽州。

如今他不在了,徽州仍在。

王妃缄默听着,再没有说过一字半句,直至盈娘的声音因哽咽而窒住。

一方素绢将盈娘脸庞托起,为她拭去泪水。

是王妃的手,手指尖很凉,宫袖凤镯下的手腕皓如凝霜。

盈娘目光颤然抬起,第一回真真切切看到豫章王妃的模样。

绿鬓修眉,容光清绝,眉梢眼角竟不觉得陌生,似在哪里曾见。

当日相府门前的豫章王妃,与眼前却不像是同一人,那凤瞳之中霜雪融去,不见凛冽,只觉潋滟温柔。

这目光令盈娘忘了惶恐,恍惚这半生悲苦,不需言说,都有这双眼睛在看着,都有这一人懂得。

“徐姑姑。”

王妃启声,垂下重锦广袖,目光似又隐回云层。

宫妇自门外悄无声进来。

“送她去徽州,寻个清净处安置。”

“是。”

盈娘心底酸热齐涌,俯身以额触地,“叩谢王妃再生之恩!”

王妃拂袖转身,语声难掩疲惫,“去吧,往后好好过活。”

宫妇近前,将跪地不起的盈娘扶起,盈娘再次重重叩头,“奴婢今生永记王妃恩典。”

“是皇后。”宫妇在她耳边低声道。

盈娘一震,原来狱中数月,外间江山已变色,豫章王已登基,王妃已是皇后。

“无需谢我,你原不该陷进这恩怨中来。”

皇后

王儇没有回头,语声低到极处,也凉到极处。

随着徐姑姑往门外走去,盈娘脚步沉沉,每一步都觉得地面空陷,踏出去便再也回不了头。

这书房,这广筑,这门,一步迈出,此生是再也见不到了。

盈娘强抑心底翻涌,却扛不过一股无形之力的牵引,到底回头看了屏风一眼。

再也挪步不得。

她双膝一软,直直跪下。

“奴婢斗胆,恳求皇后……”匍匐地上,盈娘泪如雨下,“求皇后开恩,准奴婢临去之前,再弹一支曲子。”

皇后没有回应。

只徐姑姑蹙眉问,“弹甚么曲子?”

盈娘哽道,“汉广。”

皇后回身,目光深幽,“汉之广矣?”

“是。”盈娘低了头,泪光盈睫,“这曲子是他令乐师按《汉广》谱了,命奴婢学弹,奴婢粗笨,未曾练得上手,他已去了……求皇后恩准,让奴婢临走之前,弹这一曲汉广。”

良久静默,皇后问,“你可知这诗寓意?”

盈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奴婢识字不多,不通文墨,只听他说起,此处取名广筑,是取汉广之广的意思。”

“广筑……”皇后低喃,低垂的袍袖纹丝不动。

“奴婢只求弹这一回。”盈娘仰起脸来,满是泪水。

皇后垂眸看她良久,颔了颔首,“琴在案上。”

盈娘忘了谢恩,摇摇起身,到那书案前,拿衣袖将琴上灰尘小心拂去。

琴是名琴,弦是故弦,却不再有昔日光彩,连它也知人

去台空,听琴的人已经不在。

那个醉里听琴,掷杯舞剑的人,为何不再回来,不来听这一曲汉广。

泪水,坠在弦上。

僵硬手指抚上冰冷琴弦,弦动,如割在心,颤颤溢出一声悲咽。

弦音起得那样低,转低,复转低,低至不可闻: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袅袅余音,终有断绝。

一曲终了,满室凄清。

高悬如明月的宫灯也照不开屏风上树影深深的寒凉。

琴上双手舍不得离开,眷恋地抚过琴弦,盈娘眼中泪水悄然敛去,满腹悲酸释出,终是无憾。

这曲汉广到底弹给他听了。

再无旧事牵绊她的离去。

盈娘推琴起身,朝皇后深深行过了礼,一言不发退向门口。

“将琴带了去吧。”

皇后静立在屏风下,不再回身。

琴是千金难求的名琴,如今算在抄没之物里。

盈娘怔怔望向皇后的背影。

徐姑姑轻声道,“赐给你了,你便带走。”

盈娘一时恍惚作声不得,上前抱了琴,屈身跪拜谢恩。

皇后抬手,止住她下跪,“罢了。”

盈娘抬起目光,竟忘了礼数,怔怔望着皇后问,“汉广,是讲什么?”

皇后并无愠容,目光飘向远处,缓缓道,“这诗是说,有个男子恋慕一水之隔,远在彼岸的女子。”

徐姑姑知她不

忍说出后话,便让这女子只知一半意思也好。

一水之隔。

盈娘垂眸,唇角有了一丝笑,想他让她住在此处,以曲水环绕,拱桥连接,从此端到彼岸,不过数十步之隔——汉之广,却是这一般心思,这一番情愫。

盈娘抱琴辞去。

退出门外,复又回首,朝皇后隐在屏风后的身影遥遥一鞠。

倒是个知情知义的女子,送她出来的徐姑姑,从旁无声地看着,将她交与候在一旁的宫人,颔了颔首。

目视她转身,袅弱身影一步步融进连廊阴影里。

徐姑姑的目光不觉凝住,见那纤细背影在夜色里悄然挺直,临去时刻,流露不为人知的坚韧。

从来觉得无稽,怎么可能相像,一个龙章凤姿,一个弱质荏荏,无非眉眼间略有形近罢了。

然则此刻,徐姑姑终究长长叹了口气。

折回房中,一室清冷,似琴音袅绕未散,曲中怅恨犹自绵绵,却见皇后伫立屏风下,望了庭外树影出神。

“夜凉了。”

徐姑姑将一件风氅轻轻搭上皇后如削双肩。

大病初愈,阿妩又见瘦了……私心里,徐姑姑仍唤这乳名,唤了多少年,任她由小郡主,至王妃,终至皇后,总还是那个小阿妩。

阿妩却只缄默。

“此间久无人住,阳气不足,你身子才好,莫要久留。”徐姑姑直言相劝。

“这宅邸就要拆去了。”阿妩低声道。

徐姑姑微诧,想一想道,“也好,长久荒废倒也可惜。”

皇上原想留着,日后赐还宋家孩子……手足袍泽,他总是念着的。”阿妩回顾四下,神色疏淡,“拆这宅子是我的意思。阖族流徙西蜀,是皇上亲择的地方,山水甚好,鱼米富足,一族老小迁过去,耕织屯垦,平安度世,也算对得起故人旧义。只是俊文兄妹,我要他们而立之后,方可离开蜀地,终生不得回京。”

“为何是而立?”徐姑姑不解。

“到那时,最小的孩子也已有了家室妻小,心中仇怨虽不能平,身边自有牵绊慰藉。”阿妩的侧脸笼在宫灯下,如有玉泽,一点唇色是仅有的暖,“人有了牵念,总是不同。”

徐姑姑无言以对,心口隐隐地疼——她这般缜密心思,十余年后的事也在计量中,如何不伤身伤神,如何能长寿康健。

“俊文已能记事,山河易改,仇怨难消,我护不了他别的,高宅华堂抵不过一生平安,换不来玉秀泉下心安,只有将他远放江湖,自安天命……于私心里,我辈恩怨我辈销,只愿百年之后,留给澈儿一个干干净净江山。”

她目中映了月色清辉,纵是徐姑姑也觉不可直视。

“京城是他们父母殒身之地,灵柩也随族人西迁,人去宅空,何必再留,留下的无非都是憾事。”阿妩缓步到阑干前,仰首看那庭树,“我还记得,初来时这树只及栏高,玉秀甚爱,想移栽去她院中,怀恩却不肯。他在外头修渠

引水,筑成别院,轻易不许人进。那时玉秀同我说起,笑他性子孤僻。那一年怀恩生辰,皇上携我同来赴宴,宴后君臣二人曾在此间对饮……彼时尚未有君臣之分。”

静了片刻,阿妩低低道,“怀恩至死不臣,在他眼里,再不必分甚么君臣了。”

“那逆臣贼子,险些害了皇后与二位殿下,如何当得起陛下宽赦。”徐姑姑隐忍不得,道出心中忿恨,当日是她护着携襁褓中一双幼儿逃亡,种种惊魂犹在眼前。

“他原来大好男儿……权位误他,我亦误他。”

阿妩微微阖目,苍白手指抚了积落尘灰的阑干。

徐姑姑敛声动容,细想来,好个广筑,好个汉广,那贼子也是痴人。

庭外树影动摇,天地间恍似有叹息声。

阿妩拂袖,终是怆然,“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怀恩,你原知不可为。”

汉之广,水之长,终不得渡。

眼中人,心上伤,长在彼方。

附: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译:

南山有木高且直,

树下不可歇阴凉。

汉江之上有游女,

隔水瞻望不可求。

汉江滔滔宽且广,

浪高水急不可泅。

江水悠悠去千里,

乘筏策舟不可渡。

茂盛柴草错杂生,

挥刀割取长蒿条。

何日伊人来下嫁,

饲马引缰相迎候

汉江滔滔宽且广,

浪高水急不可泅。

江水悠悠去千里,

乘筏策舟不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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