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沧桑。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

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在弄鬼?”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作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七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

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儿!”她哽咽着扑到榻边,不顾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头看他。

“沁儿?”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么?”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儿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儿……沁儿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

处,可以任人擅入么?”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违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淡。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儿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儿,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看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儿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

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说,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儿,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说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与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

都为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说,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御书房里,醉卧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内。

云鬓微松,罗衫犹带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进殿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缓缓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的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这一瞬间,威严的开国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拥住自己,忘记了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第一次,拥抱她。

自收养她为义女以来,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拥抱了她。

虽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父皇永远这样抱着自己。

“沁儿,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来了。”

她还在迷离沉醉中,没有听懂父皇的话,怔怔问,“小禾哥哥要去哪?”

萧綦深深看进她眼

底,一字一字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耳边似乎嗡的一声,她怔怔看着父皇,听见他口中说出的八个字。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眼前掠过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过他温煦笑容……

他说,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小禾哥哥,你骗了我。

终究,我也错过了你。

征西将军谢小禾于棘城决战中孤军杀入敌后,斩杀敌军主帅,鼎定胜局,身受九处重伤,带伤赶赴回京,途中伤势恶化,于三日前猝逝于安西郡。

朝野震动,百官致哀。

长安侯灵柩入京之日,皇上亲率太子迎出城外,抚棺长恸,当郊洒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灵入城。

永陵。

没有仪仗护卫,只一架鸾车悄然自晨雾中驰来。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缓缓步下车驾,满头青丝挽做垂髻,一支玉钗斜簪,通身上下再无珠翠。

“这便是永陵么?”她仰头静静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寝,眉目间一片疏淡。

身后小侍女乍舌惊呼,“好宏伟的皇陵!”

皇陵依山为穴,以麓为体,方圆几十余里,入目一片松柏苍郁,四下旷野千里,雄浑开阔。

陵前神道宽数丈,笔直通往地宫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两侧列置巨大的灵兽石雕,东为天禄,西为麒麟。天禄目嗔口张,昂首宽胸,翼呈鳞羽长翎,卷曲如勾云纹;麒麟居西,与天禄相对,意为皇帝

受命于天,天威至高无上。

皇家天威,震慑四方,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作为一代开国帝后长眠之所。

这里,长眠着母后,长眠着一位千古传奇的红颜。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终觉宁定。

未嫁而先寡,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宫里处处伤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间竟没有一处可依托的地方。

从前悲伤时,孤苦时,总有母后在身边,总有她能懂得。

或许来到皇陵,与母后相伴,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父皇准了她自请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愿,破例允她进入地宫。

她曾幻想过许多次,母后的地宫该是何等金壁辉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闭地下的宫门,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亮起,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宫正殿中央,没有她想象的华美宫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门前搭有花苑、曲径、小桥……竟是一户民间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玛瑙嵌作芍药,滚落绢草绫叶间的露珠,却是珍珠千斛。

巧夺天工,鬼斧造化,锦绣繁花盛开于此,犹如长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红颜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万世,风云变幻,只待他百年之后,相携归去。

此间,再没有纷争、孤寂、别离,只有独属于他们的永恒与宁定。

附录: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

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古人:故人,指亡妻。

翻译:

绿色衣服,黄色衬里。把亡妻所作的衣服拿起来看,妻子活着时的情景永远不能忘记,悲伤也是永远无法停止。细心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都是妻子深切的爱。妻子从前的规劝,使我避免了过失。想到这些,悲伤再不能停止。天气寒冷之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妻子活着的时候,四季换衣都是妻子操心,妻子去世后,我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萧瑟秋风侵袭,更勾起我失去贤妻的无限悲恸。只有妻子与自己心意相合,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对妻子的思念悲伤,都将无穷无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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