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是有必要向上级请示了。”落拉维女士不禁皱眉,她习惯性地掐了掐自己尖锐的指甲,诡异的深绿从其间渗透,仿佛夏季的松树林朝着阳光生张。不得不说,那位魔女小姐在这段日子里所整合出的答案未免也过于清晰,虽然她是第一次做这种职务,但那理性的思维却使她很快地抓起了关键词,并重新组合成那条逻辑清晰的线索——假若他们能完全利用这些情报,或许能在与神界的战争中……
“魔王大人……伯父他还在魔界吗?”
这时,雪凌若有若无地道出了一句问话。她像是在怀疑什么般四顾周围,等到落拉维女士道出肯定的答案时,那双红瞳忽而一示意,于是那颗菱形造物便被魔女揭起,顺手摁回了自己的耳坠上。也就是在她回身顾望的瞬间,天使的纯白羽翼从高低不平的苇草后隐现了,身着同样白裙的卡依纳娜忽而窜出脑袋,只当那双青葱色眸里映入雪凌的面容时,这活泼到过分的家伙突然扑过去,然后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
落拉维女士只看到镜内景象转瞬即灭,继而自身的面容重新被镜面映下,此时此刻未免显得过于苍老了。她不禁叹了口气,刚要起身时却听到了急躁的敲门声,那诡异而躁动的声音咚咚咚地甩入她耳里,其中约莫还掺和着某人的笑闹和喊叫——看这样子,想必又是那个不经世事的小鬼头
寻思着,那位掌管情报传递的女士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趴在门前等了好久,最后才决定将其推开。
“现在还不需要你。”她用自己童稚的嗓音一口回绝道,在昂头的瞬间、耷拉着的浅橙色的眼睛正巧被镜框挡在了后头。金发的小少年正笔挺挺地站在那里,在听到那句话时立即松懈了姿势,他吐了吐舌、甚至十分烦躁的翻了个白眼,一边的黑发少年依然新奇地拿着他能记录影像的“小匣子”,对着她的脸迅速按下了快门。
“原来塞琳在这里啊!纳依我真的找得超辛苦的!”
——没等雪凌转头,那话音便清清晰晰地传入耳畔,继而肩膀被猛然搂住,天使的眼睛直勾勾地与她对视,闪烁着光辉的眸子仿佛永远璀璨的橄榄石。
“刚才我好像听到小孩子的声音了咦咦咦周围有小孩吗?”这时,卡依纳娜自顾自地伏上来,她依然保持着惯常的笑容,并将一手挡在额头上,左右顾盼着仿佛在望着些什么,那对翅膀或因兴奋在背后飞速挥了几下,甚至还打出了一段奇妙的节拍。
“也许是附近的孩子。”雪凌只是呢喃,她不知不觉抬头望向远处,在树与树之间、隔着苇草与那道浅而清澈的溪流,小小的精灵族女孩就藏在那儿,那头鹿角差点就要顶在树枝上。这时,一旁金发的人类小孩也探出了脑袋,双眸警惕地窥着四周,一边还回头比了比手势。他们不知为何站在那里,在她的目光游移到那边的刹那,手牵着手、畏惧地逃离到了森林中去了。红瞳的魔女顿觉猩红挂坠从脖间露出,如同忘川之水从肌肤中渗透似的。
“欸——你去干什么了?”那是万分沙哑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她的耳里,其中不免带着些毛骨悚然的意味。贝雅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侧,用那只眼睛死瞪着魔女右耳的十字架坠耳坠,保持这样的姿势持续了许久许久。然后,这家伙又在不知不觉间、将视线移向了那抹猩红,盘绕其身的眼镜蛇忽然吐起了蛇信子,带着“嘶嘶”的声音一个劲地回响,不知是在低言着什么只有它才知晓的秘密。雪凌并没有回应,她只是抬起头,用那双红瞳暗睨了贝雅特莉切一眼。
“……难不成,有个人想要杀死你”
没想到对方居然说出这样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也正因为那极其古怪的问话,四周突然鸦雀无声,就这样在僵死的寂静中持续了许久。雪凌只觉贝雅的视线从猩红挂坠上移开了,然后,抱在她身后那位天使猛然跳起来,扯着自己的头发就惊叫了好几声,甚至将她的丸子头与小单马尾都拽得松垮,真是……让人怀疑她的反射弧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哎哎哎!!!有人想杀,有人想杀掉——哎,什,什么!贝雅雅你真,真当没搞错吗?”她声嘶力竭地尖叫着,整个表情都变得古怪,如同熔岩冷却凝固的那一瞬间。
那真是过于丑陋了,甚至于……滑稽
“别当真。我开玩笑的。”贝雅特莉切漫不经心地一回答,顺便甩了甩自己的超大型袖子,看着天使的表情从扭曲变到满脸通红,这不怀好意的家伙甚至扬起嘴角嘲笑了几声,尖锐而沙哑的嗓音使她更像是个计划已通的老巫婆。雪凌只是拉下帽檐,用那双红瞳盯着倒影中自己的眼睛。她暂时无法信任身边的两人,即使,在这段时间的共处中,在数不尽的操练与配合下,“值得交流”几个字已经深深刻印在了她们的面貌里。但是,踏上这片大陆就意味着背负某种使命的她,心扉已经被永恒地锁起了。
那或许便是所谓“民族”的束缚
更何况说,她到现在还是无法寻到“自我”,亦是难以挖掘到什么特殊的感情。
“反正!塞琳塞琳!”这时,卡依纳娜迅速缩起身子,她用翅膀包裹着全身,和只大毛球般的将整个人都藏在暗处,然后又飞一般地跃起、从身后抱紧了雪凌。魔女在那瞬间不禁一颤,她看着自己的帽檐耷落下来,将视线完全藏匿在了那层阴翳里。声音忽而抬高,响彻在一望无边的夜色里,清透而温柔的,就像是百灵鸟正在放声歌唱似的,“要好好保护自己哦!贝雅雅也是!无论如何……无论经历怎样的事情……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大家都不会想死在那种地方吧”只是,那余音里似乎带上了些苦闷的意味,变得无奈、低落而万分踌躇。
“你是为了什么才选择加入战争的”问话若有若无地传来,仿佛被点燃在夜色里的烛火,只要稍瞬便会覆灭。
“……呃。”那错愕的天使松松垮垮地从她身上滑下来,一双青葱色眸子正在颤栗,视线在远方一点上僵了许久许久,半饷之后,她在寻求救命稻草似的朝侧前方窥去,可是周围始终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打算回应。身前的魔女亦在这时微昂起头,死寂的红瞳里不知为何流转着血色,此时此刻,更像是在质问着什么。“因为,因为我是天使啊……是啊,因为我是天使,为了保护我的家乡,所以才……所以神灵才会期望我们在战争中将那些魔族驱逐出去啊……!”
“对,对啦!贝雅雅和塞琳又是为了什么而加入的明明,我觉得你们不像是适合这种工作的人啊难,难不成你们是真心想帮助我们的神大人吗?”她立即抬高了话音,将之前自己所说的话语完全压在了底下,青葱色瞳闪烁着光芒,比阳光下的涟漪还要绚丽三分。可是,只见那个将眼睛完全藏在银面具里的家伙一口就将她否决,她根本就不在意纳依的想法,而是烦躁地把嘴唇耷拉下,就连肩膀上的眼镜蛇都发出了嘲笑般的嘶嘶声。“怎么可能,你是笨蛋吗?”
“我又不是信神的,当佣兵当然是为了那个东西。无聊。”贝雅特莉切迅速比了个手势,她吐了吐舌,将那只眼睛完全圈在指间的空隙里。
“无聊!难道贝雅雅一直在说的,竟然是一种魔法道具!”这位拥有着奇妙脑回路的天使兴奋地瞪大眼睛,她刚想再多说什么,贝雅充斥着怒气的话音就被狠狠甩出,当即在她头上捶了一棒,“是钱啊!你真的是个笨蛋欸!”说着,她用自己的大袖子猛地裹在了纳依的脸上,搞得对方几近窒息地挣扎着,甚至快要没气了地笑出声,最后才道出了那句气若游丝的话来。
“那么……塞琳你……”
“……为了重要的人。”
那是清冷微寒的声音,轻飘飘地弥散在整片夜色里,如同转瞬即灭的火芯逐渐复苏,将朦胧的火光覆在魔女的面庞上。随着一声摩擦的轻响,贝雅特莉切拿起火柴盒、顺手将里面的小东西給点着了,当那暖光刹那裹于她身、沿着那消瘦的后脊骨逐而攀上时,雪凌不知为何踌躇地皱起眉头,然后……重复着回答了对方的问话。
“为了……赎我的罪”说着,她昂起头,掺起疑虑的红瞳里不知埋藏着何物,火光立马从她身上移开,又在下一秒钟重新探到了她的肩膀,就像是轻薄的纱布被神之手盖在肩头似的。在踏上这条道路的那一天起,魔女便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选择早就偏离了她所规划好的“赎罪之路”,也正因为那被做出的选择,所谓“责任”就为她扣上了脚铐……可那真正想要达到的目的,却离自身愈来遥远了。
纳依与贝雅不知为何扭过头来,用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过了许久许久,那纯白翅膀的天使才担忧地吐露出一句话来,她举棋不定地盯着身周苇草,看着火光轻悄悄地为它抹上了暖色,自身面容映入了漆黑的溪流里。“希望……神灵能够宽恕塞琳的罪,将那双眼睛……对了塞琳!如果,如果战争结束了,要不我就陪你一起,请求神大人宽恕你的眼睛……塞琳,如果我可以见到那位大人的话……”
“没必要。”魔女一口否决了她的话语,即使那双眼里暗藏着犹豫,她还是扭过头,将目光移到遥远遥远的夜色里。贝雅特莉切突然冷嗤一声,伴随着天使扑扇大翼的声响,纯白的羽翼将她们掩藏了,像是包裹着一整个大粽子似的。火苗被藏匿在手与手之间,是所谓“希望”燃烧在她们眼里,暖光被包围在小小的圈里,温柔万分的、仿佛将一个全新的小世界塞入了她们心头,是柔柔低吟回旋在了雪花翻飞的玻璃球中。
“离开的日子,就是明天了……”
老旧的街道寂静无声,唯有老鼠的影子从其中嗖嗖经过,带来已死者的身姿打在墙面上,以无法揣清频率的状态踌躇晃动着,在那瞬间又哆嗦着蜷缩起来,像是摇曳的烛光在风中徘徊不定。隔着尖锐狭长的铁栅栏,亦趁着繁叶与树枝的掩饰,男人将他整个身形都藏匿在老街拐角,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四顾周遭,那头灰白短发乱七八糟地黏在他的额头上,羊角和尖耳倒是被路灯勾勒得清清晰晰。他穿着诡异的白色工作服,在这片夜色里,更像是个惨白的幽灵在躲避活人的眼目。
那是捉摸不透的动作,他悄悄拿起他的拾荒钳,地上垃圾全部拾入他的小篓子里,虽说在这种富人区搞这种工作未免也太过悲惨了些,这不知从哪里过来的家伙呢,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将那些同病相怜的伙伴拾起来——即使已经有了个安睡的居所,太死皮赖脸了也不好意思,饭钱什么的……还是要还给他的小恩人们的。“羊角面包”不禁有些发困,他将脏的不能再脏的手帕随便扔到篓里,一双藏蓝眸子忽而窥到了什么人影,伴随着野生动物的吼声,使他畏惧地躲回了栅栏后头。
“该走了,乖,乖……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啊……”无奈的话音从远方传来,伴随着铁锁扣上的回响,刺耳的、清清晰晰地传达到他的耳里。继而少年的身姿从视线中显露,那头橘发扎成根麻花辫束在背后,掩在外扣翻领里、又在末尾露出了那条“小尾巴”,他使劲拽着狮鹫脖子上的那根锁链,站在遥远遥远的地方,看着那只似狮非狮、似鹰非鹰的生物慢悠悠地走过来,摇晃着它的尾巴打了漂亮的转,一双蓝眸半阖起来,不免显得万分倦怠。
“快跟上来啊阿弥法!乖乖,不然的话我就——不给你东西吃了!快,快点!”
他假装强硬地道出那句话来,然后狠狠扯住了那根锁链,想要尽可能将这讨人厌的狮鹫拽到自己身边。这时侯,只听得一声暴躁的嗷叫,迫使他嗖地后退几步,瞬间便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路障绊倒。伴随着“砰”的一声重响,这驯兽师小哥只觉眼冒金星,躯壳里所有的骨头都猛地震了一震,使他痛苦地嗷了一声,缓了半饷才决定爬起身子。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候,蜘蛛夫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显现在目光尽头,竟使这家伙自顾嬉笑起来,晃着右手打了个招呼。
“嗨!丝萍娜女士~您现在在饭后散步”他说着,慢悠悠地坐起来,半眯着的紫眸里噙满了笑,等到对面人微笑着回应他时,这家伙兴奋地直起身子,举起手中的锁链打算行个优雅的礼节,然而,手中竟空空如也,甚至连链子的痕迹都找不到分毫——至于那只狮鹫……
“啊啊啊啊啊!!!我,我狮鹫呢!”少年错愕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左顾右盼着,掐着面颊最终尖声惊叫起来,神情诡异得像是蒙克笔下的《呐喊》似的。他的身周空空如也,那只狮鹫早已逃之夭夭,连一分一毫的影子都抓不到了,绊倒他的拾荒钳勾着他的脚腕,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一般、将他的白袜子映在了里处。
——那还真是过分晦气。
黎明已至,魔女站在山峦高处,遥望着那茫茫无边的城。她始终扶着帽檐,将那双红瞳藏匿在灰蒙蒙的阴翳里。
“你决定了吗?”身后的精灵族低声问着,纯白兜帽已经滑落脖颈,显露出了她漆黑的双马尾辫子,一双黑眸里藏匿着光,如同璀璨的星辰沉溺在西边似的。“你自己也清楚吧……接下来,可不会再有回头路了。”
雪凌只是默默睨了她一眼,许是早已在心中回应了答案,她不说半话地阖起了眸子,任由黎明的光辉洒在自己的面庞上。那并非虚假的光,而是所谓的真实,是魔族这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来最最渴望之物,是他们早被神灵剥夺的“赎”。
光芒被揽在她的手心里,无法被捕捉,亦无从被抓寻。就像是那虚无缥缈的“赎罪”,被深深印刻在那双红瞳中,仅是如此而已。
前夜已经过去,是该迎接不属于自己的黎明了。
于是魔女睁开了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