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不是的!完全不是!”那位小圣女不知为何抬高声线,恶狠狠地将其否决了。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让她纠结了许久许久的女孩,想起了日日夜夜令她惊醒的梦魇,想起了魔女深红色的眼瞳,想起了她的姐姐,想起了家人、暴风雪与……记忆中的人将梦境撕毁了。
“我,我在烦恼……在烦恼……”她呆滞地瞪着那儿,颤栗的话音不免显得声嘶力竭。更甚是那双手,此时拼命抓挠自己的头皮、呈现出一副极端痛苦的模样。带着哭腔的声音伴着颤抖、继而归入一种莫名的低落。就像是荆棘鸟儿在生命最后的歌唱,是即将坠入陷坑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尖锐的镰形钟摆正在落下。暗处的人已经凝固在了阴翳里,他倾身踏出一步,似行非行的样子仿佛古典时期的石雕,帽檐始终掩盖那双眸子,使人无法看清其间深红。
“烦恼家人的事情……”雪绒的话音清清晰晰,它无处皈依地游荡在耳畔,最终沉没在执妄之海中,就连回音都无法追寻。听到此话,对面人不知为何突然怔住,“家人”两字被若有若无地重复在尘埃里,或许使他想起了那遥远遥远的夜色,圣女竭尽全力的叫喊、念诵经文般的呢喃与右手残存的温度……这只是封尘于脑海中的所谓记忆罢了,正因为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他才决定去跟随她,决定去道出那句问话。即使这种行为未免也太过缺失理性。
他的灵魂一遍又一遍地排斥着这种想法,等到高高在上的理性从王座中跪下的瞬间,躯壳却已经有所行动。
——就像是两种原先同体的事物、妄想着合二为一同样。
“反,反正!为什么要这样问我!我看上去哪哪、哪里烦恼了啊!”那声音忽然变得仓皇焦躁,忽就抬高声线扎入对处人的耳里,伴随着唇齿间的颤栗压抑在了脑海中,雪绒死死捶在自己的额头,那双吊梢眼不知为何痛苦地耷拉下去,若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眼角渗出,或为保持坚强而未有被手背擦拭。
“你倒是说啊!你,你倒是——”那是质问般的声音,此时此刻显得万分刺耳。
“这也就是你执著于此的原因”随之而来的呢喃被第二句话语湮没,如同鲸鱼沉底的瞬间,无情携带着冷雨向汪洋掷下了,“……只是,一直想知道答案而已。”也就是在话音毕落的刹那,那中性的声线里似乎卸去了一丝伪装,转瞬又回归到曾时的冰凉冷硬——但是这声音实在在太小太小,雪绒无论如何都无法听清。
“什,什么答案!”
“……因为你孤身一人,所以我猜测出了这个答案。”对方一转话锋,将之前的呢喃尽都抹去,“我们能在这里相遇,或许也是因为同一种理由。”
“因为我们两个都孤身一人,所以才会在此相遇照你这样说,你自己不会也在烦恼着什么吧?”小圣女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平静下来,只是听着那个话音,就像是突然有一盏明灯在引导自己前行似的,她足以从心底抓到一股莫名的安稳踏实,然后傲慢的伪装尽被拭去,继而微笑从嘴角扬起,“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是……有些想法,莫名感觉你能戳中我的心底呢?”说着,她昂起头,蹑手蹑脚地朝贴近那边,对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倾身退后。
“就像是,我们过去是一体的一样”
对方没有回答任何,他只是僵在那里,在下一瞬间迅速转身,殊不知雪绒已经有所行动,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那左手死死摁在自己的胸前。
“等一等!”她厉声说道,与此同时还仓皇地吞咽下一口口水,紧皱眉头、勉强将喉里的颤栗压抑在了心中。没过半饷,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声嘶哑的哭腔,像是孤独的猫头鹰在枝梢哭泣似的。
“……不要走。”
战斗的轰隆带着整个咖啡杯都颤抖起来,这金发修女却毫不在意地站在“战场”下方,就算连身子被带得战栗了几下,她还是将杯子牢牢摁在手中,喝起粘稠的咖啡不紧不慢。弗罗沃兹惊觉后方人的手猛然摁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就是一声类似于“乌鸦坐马车”的大喊——黛俄妮修从高处坠下了,就像是个杂技演员从藤条上荡过,即将把双腿夹上弗罗沃兹的腰间——可是,那修女的身形突然变得模糊,像是坏掉了的磁带反复倒带似的,残影快速重复着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单单几秒钟就窜回了斯薇忒的身旁。
这或许是什么……神界课本上所说的海市蜃楼黛俄妮修打心底确认了这个想法,甚至对此坚定不移。
一切都停留在圆顶白帽被摁在斯薇忒头顶的时刻。然后,弗罗沃兹顺手又将它戴了回去。“好了斯薇忒!走吧走吧!回去陪雪绒喝杯烧酒吃个烤鸡翅!对啦对啦!要不晚上再准备一些棉花糖——”
“喂喂喂!那我们的切磋怎么办啊!”天使在高空呼叫,她使劲扇着自己的翅膀,与此同时还将长弓举得高高的,一双琥珀色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弗罗沃兹的头顶。对她来说,那简直就是个纯白的活靶子。“改日再定呗!到时候在神界陪你好好打一架,怎么样”那修女自顾自眯起眼睛,她倒是把这一系列事情都当做了场无端的闹剧,破烂不堪的神职外袍被她随手揽在手腕上,露出其间稍显暴露的紧缚服。
“但是如果我们现在就打的话!到时候就可以打两次了啊!!!”可是黛俄妮修根本就不听她的搪塞,她猛扇翅膀俯冲下来,与此同时竟将手中烈焰状的长弓从中间拆卸成了两半,强韧的弓弦突然和蜘蛛丝般淡隐了,变成一串星光被烈火焚尽——然后,这天使飞速旋转着那对双刀,欺身袭近弗罗沃兹身侧,还不忘伸展大翼,将一旁的斯薇忒推到了老远老远的地方。
只听到茶杯掀倒的声音,被利刃风声划在了底下,继而是一声恐怖的轰隆。
弗罗沃兹突然挥起她的斧子,若有狂风被巨刃掀起,游刃有余地迎击了黛俄妮修的攻势。刃与刃无数次锤击着,又无数次地擦边而过,她们的速度快得异常,像是打桩机在无止尽地运作着,甚至连火花都在这高速撞击下爆裂开来,绽放在目光里、于是便转瞬凋零了。
“那就让你看看这一招怎么样”也就是在黛俄妮修打算进一步贴近的瞬间,那蓝发修女忽地哼笑起来,她迅速抡起她的战斧,利刃带着劲风旋转了无数多次。让人眼花缭乱的速率竟包揽了狂风,使气流形成了个螺旋状的防护膜,“啪啪”几下就将天使反推到了圣树上。伴随着那声沉重的回响,神树枝叶肉眼可见地晃荡了几下,可黛俄妮修压根没有放缓动作,她兴奋地喘息着,然后立即跃起,身靠树干、猛一蹬腿决定反击。
她们已经完全不在意什么规矩了,就算是把那树连根砍断,对这两个顽劣的家伙来说,也根本不算个事情。
“啊啊啊!这真是太爽了弗罗沃兹!你可终于用全力了!!!”黛俄妮修咧嘴大笑,她猛然挥翼俯冲下来,与此同时或许是想到了什么新点子,竟将双刀再次合在一起,大翼刻意包裹住她的身姿,只露出那长长的利刃,在空中竟形似于高速旋转的螺旋钻头,狠狠击溃了那阻挠行动的气流护膜。“啊哈哈!听说那个钻什么头可是力天使的浪漫哦!!!”她高声大喊,在坠落的同时反身挥刃,猛力迎向弗罗沃兹的斧头。
“哈!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奇奇怪怪的单词和句子的!”弗罗沃兹一边嘟哝,一边狠狠地施以回击,她任由自己的长发在风间狂乱飞舞,刀刃的挥动不知不觉地将几缕斩断,迫使她烦躁地拧紧眉头,或许是在可怜她好不容易才保养好的头发。斯薇忒远远站在她们身后,直到精灵的传信者小跑着赶过来,伴随着莫名急促的号角声回响周遭,这嗜好甜食的小神使似乎得到了什么意外的消息,她居然反常地抬高声音,挥着右手慢悠悠的,一字一字地叫道那个名字。
“弗——罗——沃——兹——”
“你他妈,有什么事吗!”没想到那处在战斗中的修女还真的回头,愤怒的、用极其古怪的表情朝她瞪了一眼,与此同时还以可怕的手速迎接黛俄妮修的攻势,当然,斯薇忒还是漫不经心地把杯子放在传信者的手上,她将双手合十然后又慢慢往天上撑开,甚至还用喉音模拟了爆炸的音效,最后的最后……竟和坏掉的磁带似的、开始重复双拳互击的动作。弗罗沃兹显然明白了什么,扔下斧子猛然转身,后边天使也呆呆止住了动作,用好奇宝宝般的眼神期待地望着她俩。
“所以说,魔界已经开始进攻了吗?!”她高声质问,等着斯薇忒的进一步回答。
“嗯。”对方忽就点头,与此同时摊开双手、像是在表达什么情感般耸了耸肩。咖啡早已在杯中塞满,她扭曲模糊的面容映在马克杯里,不久便是溢出。
——魔女只觉自己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对面人始终没有打算放手,而是僵硬地凝滞在那儿,发自骨骼深处的颤栗一直延伸向她的右手,像是从骨子里都布满了裂纹。
“你……你是雪凌对吧!快点,快回答我啊!!!”伴随着那嘶哑的叫喊,这位小圣女突然抬高声线,继而另一只手匆忙摁上了,就算是对方努力想要将其抽出,她也不愿松手丝毫。可是,无论她怎样质问,那边的人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僵冷地凝滞在那儿,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石雕。雪绒甚至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过于纤细的腕部仿佛随时随刻都有可能折得粉碎。
那未免也太过脆弱了。
“果然……之前在赐箭礼上看到的人……真的是你!”她的话音显得异常仓皇,犹如即将死去的雏鸟最后的啼鸣,嘶哑地溃散在风声喧嚷里。魔女未能看到那颤栗的眸光,她只是在思考着“理由”,思考着任何一种能搪塞她的答案。这时候,对处人的声音立即回响起来,飞速钻入雪凌的耳畔,不知为何扎得刺耳。“我知道的,知道的!雪凌已经远离了那个可恶的魔族对吗!为了神灵,为了我们的神灵,你就来到了这里……想要为之战斗……是这样吗?”
“真是的!都,都不跟我说一声……明明,明明只要告诉我,我就可以带你去见命运神大人……请求她宽恕你的罪孽的……”雪绒低声嘟囔着,然后不由施力,倾身过去倚靠着柱子、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对方的皮肤依旧微寒如同人偶,根本就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那实在是太冷了,就像是冰凌凝结在死者的肌肤上似的。圣女依然没有止住说言,她整个身子都不由颤栗了下,伴随着那尽力抬高的话音,明显的哭腔从喉中渗出,是荆棘鸟儿穿心刺骨的哀鸣被车轮轰隆碾过。
“虽然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我,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我一直想要再见到你!跟你好好说说……过去的事情……”也就是在话音毕落时,她突然缩起身子,有些发怯地将身边人的手挽到自己的胸口上。那双手一直在颤栗着,不知不觉有些松开,在对方即将抽离的刹那,最后还是狠狠拽住了她的手。
“……雪凌……回答我吧?我知道的,我……能感受到!你,你一定是雪凌对吧……雪凌……”
“……能陪在我身边,和我说说话吗?至少——我……我作为你的家人!一定会让你想起来的,一定。”
“快,快点回答我啊……!快点!”
“雪……”
魔女始终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屹立在黑暗中的尸骨,此时此刻正用那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的壁画,瞳眸的猩红从阴翳里渗透出来了,如此诡异、如同被鲜血染红的白蔷薇。她无法理解雪绒口中所谓“家人”的意义,这个词汇在她脑中已经混成了一堆无可理喻的浆糊,在数不尽的人们之间徘徊游走,挟与混乱掺成一团丑陋的翻花,从印象中神父的微笑转到阿丽西雅的背影,又从将军坚定的眼神里坠进守塔人的青丝……然后,在时间近乎永恒的□□被撕毁的刹那,雪凌惊觉自己回到了现实,身边人或许在歇斯底里地哽咽,那手依旧握着,颤抖的话音一遍一遍地抬高,又一遍一遍地消散在了风里。
——就像是一场只属于她一人的独角戏。
那位默剧演员无法回想起过去的一丝一毫,她的记忆早被湮灭了,被海吞没、被土埋葬、被过去碾压、被命运匿藏、被时间轧碎……最后,被她自己从未来踩踏进了脚底。就是这样悲哀、欢愉、无趣又可笑的故事。
号声忽然回响,将他们从混乱与僵死的状态中拉扯出来。
这是集合的警示。
“放开吧。”她最终还是说出一句话语,冰冷的声音踌躇在黑暗中,伴随着号角尾音在耳畔沉没下来。身边人的话音不知从何止住,那只手正在踌躇着,急躁地颤栗着,过了很久很久才将手指松开。那是一瞬间的空白。
最后,只听得那转身离去的琼音。那孤身一人的小圣女仓皇跪下,看着悲哀的影子晃荡消失在视线里,像是虚伪的探照灯全然熄灭似的。她们始终都是不同的两个人,也始终无法融为一体。
“希望”看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