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昂首斜窥了下他。
“奈塔先生。”她蓦地说道,直到守塔人疑惑地看向了自己,雪凌才将视线移向那幅全家福上。“这上面……可否再加一个人”那话语里不知掺杂着何种意味,魔女突然在斯库西瓦跟前定住身子,抬起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神情仍旧冷若寒霜,帽檐阴翳将眸光藏起,使外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身边人似乎因这一举动而惊得愣神,然后又迅速恢复了一贯的笑面,青鸟正巧在他身上扎稳脚跟,将魔女的面庞映入那双黑眸里。
守塔人明白什么般的点头默许。
雪凌直勾勾地窥向画面中的两个孩子。
莫名的既视感依然存在——
……那是个慵懒、空虚而温柔的午后,虽然灯光并没有朝晖那样暖和,昼日对他们来言只是个大洋彼端的美丽传说而已。
一身漆黑的魔女独自站在废墟高处。她不知为何望向灯塔那边,宽阔的白墙上早已布满裂纹,泠泠寒光蔓延在整个天幕中,仿佛一滩死水挟着月亮的碎片、在地球仪上全然淌落。五层窗边像是被常春藤包裹了似的,它们肆意地交缠在一块,拥抱、缠绵、争抢,霎时间里又变得万分疏离。那抹深绿一直延伸向塔的顶端,朝黑暗里仅有的光芒探出双手,枝叶形同五指、似有融化的银顺其淌下,使雪凌不禁想起……书中讲述的坠入凡尘的银河。
分明她还未曾见过任何一颗星,日或月都只是印象中模糊存在罢了。
总觉得,自己身处的就是家乡,曾经与现在被分隔在一堵墙的表里,她始终属于墙的内侧,被包裹在那座纯白的象牙塔中,永远也望不到外界的天穹。
晾衣架上的衣服随风飘荡着,被冷光染了一层亮色,黑夜是如此深邃的靛蓝,在窎远的那边,恍惚与海面融成一体。这时候,男人悄然无声地站在她身后,将一手缓缓搭在魔女的肩膀上,雪凌突然望向了他,极为亮眼的青色乍地映入红瞳中去。“呀!你在看些什么呢?”那声轻哼在耳畔荡漾,斯库西瓦蓝宝石般的眼眸半阖起来,藏匿了温柔亦或轻佻。他理应是在笑着。
“灯塔。”她只是念叨出这一个单词,用那双红瞳再次望向遥远的东边,帽檐宽宽揽住了面容,使外人无法看清一分一毫的神情。青鸟婉转的歌喉在刹那响彻起来,苍渺朦胧如同梦境。雪凌不知不觉地举起海螺,任那悠长的螺音徘徊在整个海岸线上,苦涩的滋味缠绵涌动,随与长发丝缕、顺着涟漪走向,悄然潜入冷光罅隙里。但其中并非是全然的悲哀,反倒覆上了一层希望的色彩。
乐声逐渐变得轻巧高昂,其间不止藏着如梦初醒般的彷徨,还带上了黎明、星河、灯盏与一颗真挚的心——
“塞琳小姐。如果给你一种选择。”螺音突然被身边人的话语所打断了,雪凌发觉斯库西瓦满脸落寞的站在那儿,饱和度极高的纹路在青发间凝滞着,游离、破碎又那么的和谐统一,犹如银勺搅着星辰、将它的露水带入那半透明的金瓶里。“第一呢,是恢复曾经记忆,忘却自己的现在……和我们永远斩断联系;第二,是忘记曾经,永远地留在这里。”他慢悠悠地举起表示“二”的手势,目光死死盯视着雪凌的眼睛。
“嘛,你会选择哪种呢?”这句问话像在宣告着命运,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同样锋锐、刺耳而苦闷万分。那男人突然抬起手,仿佛在指着离灯塔更远更远的东方,青鸟在他指间驻留,背对着灯光,轮廓的羽毛乍被染成了纯白色。“……现在的我,也许会更倾向于第二种。但是……过去与现在的价值,我暂且无法衡量。”魔女呢喃着,将海螺拥在胸前,眸中猩红仿佛被海水冲淡似的,却连星辰都未能揽下。
“哥哥我知道了!不过,塞琳小姐你……只用价值来衡量事物的重要性,这一点——我果然还是不能认同呢。”对方边就说着,顺那砾石踩上了山坡,他扭头朝身后回望了一眼,目光恍惚与初见之时吻合如一。但是,其中似是多了些什么,雪凌以为那是“孤独”一词的反义,可这种情感的意味,她却无法形容出一分一毫——毕竟……所谓灵魂的变化,是不可能用语言来表达的,唯一能传递它的媒介,只是心的感受而已。
魔女突然对恢复记忆感到“惶恐”。
仿佛只要得到那不确定的曾经,现存的一切就会土崩瓦解似的。可那又并非是惧怕,而是某种掌控缺失的无力感,是全然丧失的自我、空虚的灵魂与游离态的混沌——
……她第一次寻思背离命运。
至于那已被遗忘的过去,当初的自己又抱有着怎样的信仰,笃信着哪一个神灵,爱着怎样的人,拥有着多少多少的经历……现在,都只是隔在镜子后的另一面,被完全空虚的她踩在脚下,目睹着自身踏上另一段偏离道路的阶梯。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般。脆弱亦或坚韧只都是它的一部分罢了。
“如果在这里止步,忘却的就真的会被忘却。”雪凌呢喃着,用那极低极低的声音。她并不清楚上一代守塔人的故事,只从斯库西瓦的口中得知,那是个在死前把所有代表“存在”的事物尽都烧毁的疯子,是个无比孤独的苦行僧,亦是斩断了一切羁绊的哀悼者。不过,至少现在,“守塔人”已不算是“孤独”的代名词。魔女寻思着,恍惚朝下方踏出一步,冰冷的夜风刀子般的割着她的脸颊。
青鸟忽然飞旋过来,在她面前扑闪着翅膀,一个劲叫嚣着同样的词句。或许是刻意偏向大陆语的关系,雪凌勉强能听懂它的含义。
是去守塔人……那边吗?
魔女拉下帽檐,半话不说地离开了这里。身形娇小最终消失在了黑夜的远方——又或许,应是诗的远方。
雪凌在灯塔的第三层见到了守塔人先生。她不禁想起了初次见面的时候,那悲哀的男人坐在窗边,颦蹙之间与女子无异的阴柔面庞,缝有曼陀罗华图案的袍摆几乎触上了他的脚踝。只是那缕缕青丝已不再冗长,而是拦至腰际,将魔女混乱的思绪重新拽入了现实。奈塔诺安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放下手中的读物,拿起抽屉里头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围巾,慢慢的、用那颤抖的手把它摊开,红与黑的十字架花色不免带上了些宗教意味。
她在原先的位置坐下,红眸默望着树枝状的桌灯与星状灯群,雕有蔷薇图案的茶具、锡兰红茶与缝上金丝的孔雀蓝毯子。视线不知不觉被带往窗帷那边,暂歇于彩色玻璃的拼贴画上——一切皆与当初无异。变化的内在被掩饰在一层相似的外壳里。守塔人先生突然凑上前去,在雪凌身前半跪下来,将围巾围上对方的脖子。直到黑眸与红瞳对视,他这才吐露出一段话,用极其简明的语句,“这是给塞琳……你的礼物。”
“这个围巾,您一直都在织它?”只听得那声轻悄悄的问询,穿梭过守塔人的耳畔,最终凝滞在即将见底的红茶中,被层层波纹荡漾带开。“是的。从塞琳来到这里的那日起……”他温柔地回应着,漆黑发缕顺着面庞滑落,勾勒出棱角分明的几何形,半阖起的眸上像是洒上一层阴翳,使外人无法揣测他的情感。“你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吧”奈塔诺安突然开始喃喃自语,苦涩的笑容稍瞬游荡在他的嘴角,然后便是藏匿。
“整整三十一天。”雪凌如是说着,话音与房门打开的声响蓦然融成了一体。青发的男人蹑手蹑脚地躲在他们身后,一手高高举着托盘,连站姿都笔直得很,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执事的姿态。红茶的热气将他的面庞罩得模模糊糊。青鸟似乎妄想得到一粒饼干屑,在斯库西瓦身边飞旋叫嚷着,甚至还踩在了托盘上,使他的主人惊诧地躬了躬腰,勉强才把盘子举高起来。等到守塔人用眼神示意他时,那家伙这才恢复大大咧咧的状态,向雪凌伸出了手。
热腾腾的红茶在她的手中悄悄捂着。雪凌看到了自己的面容,被倒映在深红色的水面上,就连最后一丝情感都荡然无存,大理石一般的苍白冷硬。仿佛有何种漆黑的存在藏于过分死寂的红瞳中,禁锢着、狠狠地紧缚住,将那灵魂完全裹在狭窄的黑匣里,一遍又一遍的、在耳畔阐述着她的“罪孽”。红瞳的魔女突然感到了迷惘,就算那种声音在脑内传唤了多少遍,她也无法抓住最重要的那部分单词——突然,苍鹰的惊叫将她那思绪抹得一片空白。
那是从魔界带来的讯息。
守塔人先生乍地一愣住了。他迅速打开了窗,伸出手来,那只黑鹰立即停在他的指尖,漆黑眸子死一般地凝视着,此时此刻显得渗人非常。
奈塔诺安慢慢拿下了绑在鹰爪上的信函。斯库西瓦忽然凑上前去,就连眉头都担忧地皱起,余光下的魔女依然和个人偶无异,浑浊的色彩凝滞在那双红瞳里。
直到信函上的文字完全暴露在他们的眼中。
那位守塔人深吸了一口气,像在压抑着什么东西似的,将苦涩的滋味牢牢摁在面庞里,藏匿在每一寸的肌肉下。最终只留下了近乎无情的肃静,交缠着死水那般滞怠的空气,青发的男人侧过身去,将双手牢牢塞在自己的口袋中,沉默了许久许久。在这段阴森、死寂而悲哀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说话,他们只是一同僵死在这苦闷的泥潭中,等待着,等待着那第一声说言。
“拥有红色眼瞳的异乡姑娘……是你吗?塞琳。”叹息声悄悄搁浅在红茶涟漪的尽头,奈塔诺安的眼睛半睁半闭,冷淡而顺从的话音不知为何丧失了方向,就这样猝然止住,仿佛被海风吹涨的囚衣不堪一击地挂落下来。雪凌突然昂起首,那眼神平静得过分,更没有带上一丝一毫的踌躇,只留狭长的影子被拽到昏暗的深层,将黑与白的两面全然斩下。青鸟蓦地止住了哀鸣。
“如果就是你的话。明天下午,阿丽西雅将军将会过来接你。”话音未落,他们发觉魔女的目光滞在了那儿,冰冷犹如从死人身上一把扯下的衾衣,随与缠至心脏的绞痛滋味、暴风骤雨般坠入漆黑谷底。她完全凝固在那里,像是一具僵死了多年的尸骸,留下布满裂纹的骨髓与破烂不堪的皮囊,可怕甚至于不恰当的冷光将她的面容映得一片煞白。没有人能体会到魔女内在的变化,像是不同又同样的灵魂在狭小的躯壳里横冲直撞,企图撕裂她的一切似的。
“阿……阿丽西雅,阿丽西雅……是吗?”雪凌顿然失言,深沉沉的阴霾苦药一般粘稠地附在红瞳上,眼睑里凝敛寒光,仿佛盛满了本不存在的眼泪。那双手正以平生最最猛烈的姿态颤栗着,波纹在茶中摇晃,打碎了魔女的面容,将瞳孔的深红抹得模糊不清。
“少年的选择是……”
雪凌依稀听到了守塔人的声音,只是她根本无法分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至于……自己身处的是过去的早晨还是现在的午后,她也全然陷入了混乱之中。
——命运神的利刃穿透了她的额头。那是如此璀璨且脆弱的色彩,将魔女的视线扯入漩涡状的帷幔中,把过去与现在的灵魂挤压、撕碎、溶解、重塑。她依稀听到打字机的声音,无穷无尽地叫嚣着它们的规则与秩序。最终的最终,象牙塔最高处的理性被摔得粉碎,沉浊如铅的目光寂寞地死在了灯塔黑夜里。
她突然想起了全部,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是长眠在路上的神父、墨绿色的猫、红发红瞳的姑娘与她自己的旅行。甚至是命运使然的双生公主、执著悲哀的圣女、酒馆与众人、纯白的神灵、约定、小小的陪伴者与曾经的猫……雨中的极乐鸟、大海、为了夺回什么的战斗、圣彼得罗亚、漆黑的堕天使……还有的,分离。可分离之后又是什么呢?
是精灵族的婆婆与纯粹的孩子。
以及——
那不知是何者的面庞,雪凌一时无法想起。
实在是过于模糊了。
但是她又清晰记得对方的存在。魔女突然看到了过去的猫,绿发的女孩子正从高处落下。
她们的契约是故事的开始。
是本在旅途结束后就已经解除的约定。
雪凌猛然发觉那个模样已经变化,甚至是一切的清晰都重新坠入了模糊。耳畔似乎有人正在呼唤何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只是短短五秒钟的时间而已——
魔女的思绪终于回到了现实。她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紧紧拥着,对方兴许是在颤抖的样子,只留亮眼的青发充斥了她整个视野。守塔人和个木偶似的站在近处,钢笔几乎就要从他手中滑落,漆黑发缕被寒风拂起,掩饰了那只带好回信的黑鹰。
“你回来了啊,塞琳。”身边人在她耳畔悄悄说着,用那极其疲惫的声音。
“我回来了。”她喃喃自语,冰冷的红瞳再次望向守塔人的眼睛。
黑鹰的身影辗转飞旋,终究消失在了视线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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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雪凌正式恢复记忆,灯塔篇下章就会完结。中途可能会去写前面的故事(就是没有改过的那些,我会换上新的故事)看情况吧。同时也祝大家新年快乐!!可以来找我扩列w
最近也就画完了一张斯库西瓦,其他时间打算和朋友互绘()希望画技进步后能画出更多好看的场景,画画cp图什么的(好吧这是不存在的)这次大概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