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逆行之蝶
她看到了魔界的黎明,若隐若现的灯光透过稀薄的雾,倏然的、荡过了王所属的圣殿尖顶,流溢下一丝律动的鎏金——犹如扑闪翅膀的翼蝶阵阵相拥,将黑暗撕裂在它们渺茫熹微的灵魂里,直到万物尽无,尽都归作了混沌与那灰蒙的雾。那仅有的光芒变得分外的虚渺,最终只勾勒出灯塔模糊的轮廓,让人无可猜测:那塔离自身究竟有多远多远?是独自哀鸣在石块嶙峋与黑夜的夹缝中吗?亦至于那守塔人先生是否太过孤独,消瘦的身子裹在宽松长袍里、在揽起星芒的云雾中,大概会使初识之人不禁想起褪尽朱颜的晚霞与海中泡沫,黛色与深红交织、淡晕在那凤尾蝶透明的蝶翼上,即使无再存有尘世的妖冶,但却依旧阴柔,仿若泼墨层叠坠入那宣纸的一袭幽香里,融作了灯影绰绰,不久便淡隐在魔女的眼中了。
雪凌未曾与那守塔人有过邂逅,她不清楚他的面容,亦是无法确定——那人是否与自己早就相识、是否存在于她曾经的记忆里。她只明白,在灯塔的地方,或许有着能使自己的心真正安宁的东西。可即便如此,她的心中大概也是知道,这种情感有别于阿丽西雅与晨曦一类的挚友之情,倒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神父先生所带给她的那样,温暖的,让她感到了无尽的安详,如同浩渺无垠的金色的宇宙。魔女只是观望,她一手抚窗、看着那渐而泛白却又倏忽黯淡下来的天,直到灯塔的光芒变得柔和逶迤,悄悄隐入地平线时,倒让她想起了神灵挚爱的摩维塔诺星。也许,这种光芒只是以那海的一头为中心,织成一张薄薄淡淡的网而已。至于谁会有这么强的魔力,却固执地守在那里不曾离开,这便是无从而知的事情了。
阿丽西雅背对着她,倚靠在天鹅绒座垫的沙发上,随性不羁的翘起她的右腿。那身形隐褪入光的背面,凄冷的光芒勾勒出她扭曲的外轮廓,像是跳荡的影子呐喊着变得极其锋锐,让人不禁想到——撕碎在云暮中的挽歌谣、临刑者染血的破囚服、将太阳的羽毛刺入心头的那化为磐石的天使,还有等待了好久好久的牧师兼公爵先生,或及是无法自我决定生死的大魔导师……但这都只是一种散发性、且是怪诞的思考回路而已,莫是经历了许多的旅人才能从中看出些什么东西。对于没有心灵的魔女来言,这大概也无关紧要。
晨曦顺着那深红的长地毯,提起裙子悄无声息地走着,像是只刚刚入世的极乐鸟儿。当然,大概那羽毛将多是艳丽的朱红,修长的尾羽交织着金色与纯粹的白,在它飞向半空、藏入林翳中时,将会给人带来更为惊艳的景致吧——如果,她真的是只极乐鸟的话。当她第一脚跨入这宽敞的哥特式大厅时,金色的光芒恰巧在她身上披了层柔和的纱,那止步的足音咚地缩进阿丽西雅的耳朵里,竟使这闭眼小憩的将军狐疑地睁眼眯作一丝缝,待绿眸里兀地映入那抹鲜红,对方才显是漫不经心地用手扶住脑袋,身子更往侧方一挪,倒像是已经瘫倒似地继续睡着,丝毫不加在意周围的人与物。
“魔界的黎明,可真是奇特呢。”只觉晨曦莞尔一笑,眯起了她那双艳红的眸子。长及腿肚的姬式发自顾荡着,与长发一同编起的麻花辫儿随与蝴蝶形装饰的发夹,仿佛黄昏时、坠入地平线中的那一隙霞阳,蓝墨色蝶翻飞在氤氲朦胧中,在透明的薄翼里勾勒出隐隐约约的丝状纹路,让人不禁想到了孤独者与渴望者的神情,那是毅然的、无情且是寞落,在忘川色彩的吊坠中,倏地破碎成了一簇笑颜。魔女依旧望着那遥远的地方,微垂的法帽将她的红眸虚掩,倏地染就了极浅的金属色泽,犹如残曳的笛声与凝于迟暮的海,在偶然的回望里、勾勒出阿丽西雅微颦微皱的眉头。恰见那人似是嘲讽的扬起嘴角,随口接了一句语来,显是心不在焉,“只不过是个无用的东西罢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即使那位大人呵,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黎明。是虚假的造物?”雪凌孤自呢喃,她悄悄揽起一隙稀薄而几近于无的光,将它随然握在手中、紧紧攥着。魔女黑白双色的连衣裙隐在曙光与黑暗的交界线里,金色蔷薇的花纹勾勒在黑裙的袖口及裙摆上,像是光辉绽放于那一派冷然的泉流,即使她的红眸中并无任何情感,寂得令人不由心悸,却恰是流露出了倦怠的悯然,嗖地穿梭过阿丽西雅那极为冰冷的神色,然后便藏在晨曦的嘴角里,微微扬着,似有似无的。可晨曦却毫不在意般的,一手撩起她的红发,将她尖尖的耳朵藏入发丝的隐蔽中,赤色的眼瞳乍地瞥了一眼那旁的阿丽西雅,狡黠如此、仿佛一弯支离破碎的月牙,“这么说来,光明这种东西在魔界,倒可以用弥足珍贵这一词来形容吧?我很好奇,西雅你所提到的那位大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呵!这就随你想吧我对那位大人的记忆,大概也只停留在九年前。他是除魔王及阿里亚诺德将军之外,我所真正敬佩的人”阿丽西雅自顾回应了句,暗绿瞳孔微眯,眸光盈溢醉入一派阴寒中,冷得渗人,犹如匍匐于青阶上、那虚幻疏离的雾。
“在很久很久以前,连我都还是那个初出茅庐的臭小鬼时,他便已经是个负有重担的大将军了。魔王能推翻斯塔莱特王朝,绝大部分都是他的功劳。不过,这里需提一句,我们可是在战场上相识的呵,哈——还有呢?”随意放肆的叙言似乎是在颤抖,却让人无法猜出言道者的所想所思,或许这只是在畅谈曾经壮志,又大概是对过去的质疑及无法释怀之叹挽。但即便如此,她的心中依旧固执得觉得,自己并不念旧,仅此而已罢。
“如果要说更多的话,他也是魔王殿下的至亲——即使他背叛了?”她的声音微带着沙哑,极其乏力地道出,仿佛干旱的普拉丹塔大沙漠被风力侵蚀得什么都不剩了似的,最终连一点儿苛求与希望都无法传达,倒像是个已是被风沙所榨干撕碎的蝶。可阿丽西雅暗绿的眸子却直直盯着,她静望那粉发红瞳的魔女,等待她的眸色乍露于法帽那黯淡与纯粹的分割线中,像是初遇之时的一瞬回眸,静谧、包容亦那么的坚韧有力。然后,她顿然失神,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极冷的神色中仿佛藏入了更为透彻的事物,倏地碎作染血的玻璃或及是那锈蚀的金鸟笼。然后,那曾经人的面庞、竟与心底最柔软的梦境合二为一,令得她不住低喃,“在我眼里!他应该是个极为淡然的人,连我都无法明白他的心中所想。啧。就像是一片冰凌,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么的遥不可及,真是讽刺。”
“冰凌吗?啊,还真的十分相像呢。”晨曦依旧笑着,她顺手披上了那漆黑红衬的长皮衣,藏在刘海下的那双眼睛,倏然流转出一道冷彻,犹若飞散的群雁与失落的鸦,在瞬时间悄无声息地、瞥过一眼那木然无心的魔女,终是归入了她这声不知何意的啧言。但魔女却只是呆呆站着,她深粉色的长发披散着淡入氤氲里,红眸微敛倒似于沉思,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这竟让阿丽西雅顿然忆到那人的黑发黑眸、临行时赭与黛色的长袍子、平静无情的言道及是永不回首的背影。她不住地嗤笑几声,从小声的私语至于放肆的嘶吼、咒骂,那扶着额头的手久久颤栗,直到她后知后觉地缓过,几近声嘶力竭的语声始才道出,幽幽低徊、似于孱弱的流萤,“……雪凌。还有这位——红发王族大小姐。”
她径直站起身,将她的西服揽起,随性且是迅速地套到了身上。魔鬼似的声音在一瞬间更增了几分力度,威严中携着颤抖及那已然渗透一切般的冷酷,此刻毫不顾忌地道出、让人不禁想起了战士之宣言,高傲而如此的疏离的,但顿时间竟又莫名的熟悉,仿佛眼前的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而是曾经的伙伴,是朋友,亦是自己真正的家人。
“呵,那就一起去吧!来见我们的王——”阿丽西雅随口抛下一句语,她一把拎起她的巨剑,绿眸稍纵瞥视了眼身后的二人,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便是离开。
孤寂的钟声敲响了它在黎明的最后一次,倏地萦绕飘入王的耳中,映衬出那沉淀着红莲的漆黑眸子,傲然敛起犹似那永不熄灭的烈炎,堕入一派混沌之间,直至无声寂静。
时间,到了呢。他微微昂首,扬起一抹张狂的笑。
——魔女从未见过这样的王都。一切皆是黑色,犹如无形无影的爪牙撕裂在混沌里、及是雷雨那破碎交缠的帘幔中,魔鬼张牙舞爪地拉扯自己的躯壳,以那咧开而极为可怖的笑容在暗处阴笑着,让她想起了不曾有光的山坳内,骷髅的墓穴与正哭泣着的即死的未亡人,愤恶的乌鸦和奔走赎罪的公主,或是那无人拯救而老死在途中的末路者。还有的,大概只是个不知何为终点的魔女,在寻找着从属于她的那份宿命,仅此而已罢。她看到那不知用何种石料雕刻而成的柱子,漆黑的地面映在灯光影绰,竟乍然勾勒出那类似冰凌的奇异纹样,在银芯灯儿虚渺而阴寒的火焰中,寂寂地淡褪去了。
阿丽西雅在最前方大步走着,她的背依旧是那么笔挺,高高的马尾在身后摇晃,让人不禁想到了——那只曾经跟随魔女的墨绿色的猫,悄悄摇着尾巴的场景。当然,这确实已为过去的事情了,这时候,也该是要当做一份珍贵的回忆吧。蓦然的,她们经过一道道长廊,幽幽的冷光映着那描绘死亡、背弃与战争的穹顶壁画,大小不一的落地镜布置在每一处地方,将魔女的身影辉映在它引以为傲的镜面里,倏而极远、将少女笑容中的粲然揽起,光影交错、使犹如瀑布的艳红发丝瞬时变得煞白,掩去了那将军本就高傲的身形,在毫不驻足的奔波中变得模糊而纵逝,终连魔女的面庞也碎裂在了那倒影与倒影之间,宽大的帽檐掩去她的眼睛,迷离地止在最后的路口中,寂然无声的。
足音稍止,淡去于阿丽西雅自信十足的神色中,衬出了那抹桀骜的笑。
那是——
黑色的王孤自坐在最高的地方,一手扶着脸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那一头漆黑的碎发杂乱地掩着脖颈贴伏,两绺愈长的黑发顺着面颊垂落,发梢微翘卷儿勾划出弧状悠然,被他修长的手指玩弄似的勾缠着,衬出那双漆黑而显是极冷的眸子,此时便是孤傲、亦是倦怠地俯视着来者三人,倒是毫不介意他那所谓魔王的身份。他象征性的恶魔角是与头发一样的漆黑,但两角的纹路却又不尽相同,大概只是因为家族那方面的遗传关系——不过,魔王这类的人物,是否会有家族这种东西,倒是有待考证。说不定,他会是个被某个家伙直接创造出的产物呢,就像是远在乌托邦的神灵那样。当然,这些篇幅,也只是个怪诞十分的想象而已。
“嘛,好久不见咯,阿丽西雅。在外面玩得如何?”只见那魔王自顾自地打了个招呼,竟还不时悄悄窃笑。他略有些东方样式的外袍兀地耷拉下小寸,露出内衬的那纯白的上装,隐隐约约竟又衬显出了并不突兀的西方色彩。黑色彼岸花的纹样印在上衣与黑袍子的金丝边上,那腰带缠着外袍似将那处勾勒得很细,虽然眼前的魔王竟是如此年轻,但那一股油然而生的威严感、却亦是无处不在的,足能让第一眼看到他的人感到不知是恶寒还是类似于畏惧的情愫,令怯懦的人颤抖地向他臣服,高傲的人低下头颅、终不再吐露狂言嗤语,而尊贵的人又会如何?或许会被他的自信牢牢把控,终会向他主动怀柔吧。恰这时候,只觉阿丽西雅戏谑地哂笑了几声,仿佛根本就不加畏惧那魔王似的,当只身半跪、并被示意无需多礼时,她便嗖地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兀自应着,竟显得诙谐而分外随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