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门缓慢地敞开了,一身正装——噢不,这或许是东方装束——的艾妮璐摊开双臂,在二人的眼前曼妙地比划了下,还不时转转圈来,摆弄她瓷青色的波浪袖子,顺便撩起她那厚重的双马尾辫,将嘴角咧开来一个最最自信的弧度。她或许在那包子头马尾辫上花了大把气力,当然,另一种可能便是这些装束皆出自他人之手,但是像那样温柔又细致的人,除了晨曦还会有谁?魔女并不清楚。
这时候,艾妮璐双手叉腰胯立站着,那声音倒像是铃铛在沉入水底前所震出的清脆回响,在一霎间放出几声连环珠玑,“喔嗨哟!欢迎你的到来,呃……呃?!啊嗷嗷嗷——我美丽的晨曦女神,您也来了啊!”
“啊……嘞?艾妮璐小姐?”没等晨曦回过神,艾妮璐早已呈上自己的双手、并十指交缠紧握住对方那左手来,她瞪大着她闪闪发光的青莲紫色眼睛,依然柔柔腻腻的神色里已是不挟任何妩媚与所谓的戏谑,有的只是孩童偶见未知事物那般的兴奋及是喜悦,在整个面容中搅和来、搅和去,显得矫揉造作、夸张十足。
那家伙的反差真是令人纳闷。至于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对方的哪种特质,这也必须得询问她自己,才能得到个不算满意、又似乎足够的模棱两可的结果。当然,这或许便是她的个性吧。
怎么说呢?兴许个性这种东西,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甚至会随着一分一秒的线性变化而转换着,它是人之精神中至高无上的聚合体,它亦是不可捉摸,仿佛执意留在古堡里的坎特维尔鬼魂先生。不如说,这是耐人寻味的存在,也是最能勾起人的兴趣却让人不敢深究下来的产物。正巧艾妮璐小姐强行打断了我们的思绪,她一把将家门踢开,牵起晨曦的手来,另一只手还朝内屋挥了几下,那声音肆意叫嚣,倒是丝毫不被拘束。
“父亲大人艾妮璐我带两位新朋友来了,是从大陆那边来的晨曦女神大人……喔不!我说,是大陆那边的晨曦小姐和雪凌小姐!嗯……没错!就是这样啦。”
“是这样呀?没想到我们家糟糕的小艾璐居然还能交到新朋友啊。真好。”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温柔而独具魅惑的嗓声悄悄在耳畔盘旋,狡黠似同艳丽的红狐狸隐迹在雪域里,纤柔仿佛缕缕青丝在水流中四散辗转,那语气里藏起的双关意蕴倒是让人颇感错愕,虽然来者理所应当是父亲那样的存在,不过竟然能如此隐喻地戏说那位艾妮璐小姐,某种意义上说不准还真是个小心谨慎之人。
这时候,高挑的男子从里屋缓缓走出,他身披石青色的长袍子,月白衣缘绕他那脖颈而下,紫水晶般的发丝在末端稍稍扎起,捋得干净利落,使那微眯的眼睛能原原本本地映入众人的瞳间。“咦?您是——上次在王宫在遇到的……艾维德斯大人?”那是晨曦的声音。
“你们是阿丽西雅将军的朋友,那两位旅行者吧?”他的嘴角隐约藏敛了一丝笑意,装饰在胸前的宝石胸针、其间勾勒出犹似五芒星的家纹形状,让人不禁回想起艾妮璐手背上,曾有一时隐现的奇异图符——或许是失了一角,噢不,理应是失了两角的倒五芒星?雪凌依稀记起那道贯穿整个符纹的伤疤,古怪诡谲致人狐疑心生,即使我们无情的魔女小姐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身为家主的执政官先生与众人在圆桌旁就坐,那双眼眸眯开一丝缝,仿佛妖冶的紫罗兰在死尸的鼻底绽放开来似的,笑意是乐师手中敲打正欢的三角铃、叮叮铛铛交缠不绝,让人不禁想起那遥远遥远的西方岛国上,传闻能勾住孤独者灵魂的月引香。像这类的传说不知执政官先生是否有过耳闻,毕竟魔界也算是一方国土,大概会有许许多多尚未发掘的地方传说吧。
“是的,执政官先生。我们此次拜访,是否使您产生困……”没等雪凌话音落下,那执政官却微笑着摇摇头,抚上她的手来,暂时止住了那言说的话语。一切在瞬间仿佛就已静止凝固,魔女同样愣在那里,静静观望着、看着那人错愕的眼神转刹即逝,自己的面容清晰地映在对方的虹膜上,变得稀薄、虚乎,终是淡褪消靡,直至最后化成了一摞无用的野蔷薇。
又或许对方也正在观察,刻印在那双眼睛里的红眸犹如在烟笼雾锁中那盏已被吞噬的明灯,其间不知是深掩了怎样的情愫,那样的孤寂伶仃,那样的淡漠无情,亦是冰冷的,仿佛天使的羽毛穿透大气层、所划开的那一倏凌冽。魔女只知道这是她天生具有的眼瞳,至于自己是否接纳,在曾经那漫长漫长的旅途中,答案已就清晰明了。“……真是抱歉。红色确实是个美妙的颜色呢。就像是,灰眸那样?”
“我就不打扰少女们的谈天了,剩下的一切,就交给艾妮璐自行解决吧。”只听得艾维德斯大人留下的一句语,随后便是起身离坐的声音。他习惯般甩甩自己的长袍,艾妮璐也在一侧应和性地挥起她那波浪袖,一边还碎碎念着“就交给我吧!我美丽的父亲大人”诸如此类的话语。然后她飞速在每人的位置放上一杯茶来,端端正正地坐定起身,甚至还假装老头似的咳嗽了几下,故弄玄虚、像是在准备一场戏剧性的开场白。
雪凌毫无表情地盯着她,那法帽几乎将整个脸都遮得彻底,相握住的双手搭在桌面上,黑蕾丝手套显得她的手腕更为纤细,一掐即断似的。晨曦只是在一旁眯眼笑着,等待艾妮璐的姿势从正坐变到斜卧,从斜卧变到横腰侧躺,再到最后竟将一腿架在桌上,随任背部硬生生靠在椅背上。
“呃,关于这位美丽的晨曦小姐和那位无趣的雪凌小女仆……噢不……总之都一样啦。我很想问的是,你们呢,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阿丽西雅将军的?”
“哎呀等等!我问的这些话请不要告诉她喔!”那声音这才道出,像是准备发射的炮弹被死死卡在炮口间,最终毫无意义地滚落在地上,余留下一声沉闷的轰鸣。艾妮璐把手作成喇叭状糊在嘴边,她努力地、使劲地趴上了桌缘,似乎妄图把她们所有的话语(包括蚊子的喋喋不休和隐形人的胡言乱语、麻雀的天花乱坠和妖精的附耳低言)尽都塞入她的双耳中。
晨曦伸出一指在嘴边盘旋,她不知在思考什么似的盯着天花板,与此同时甚至还推着她的长刘海、使它像鲜花一样地绽开在额前。待到神思定落,她才悄悄将那言语吐露出来,用极其舒缓的语气,“大概是一年多前的时候吧,或许已经有两年了?论认识的缘由,你知道的话,一定会觉得很莫名其妙的。”说着,她忍俊不住。
“……在三年前。只是因为一个约定。”顿时间,只听得魔女的话音,极其平静地言道着,然后便是淡弱。她的眼神凛凛冽冽,幽游辗转、犹如刺目的冰棱镜在曙光中反射出七种分明的颜色,那发缕在未察觉时随然挂下,帽檐揽起一片沉闷的灰霾,压抑得将红瞳里的光辉撤下,抹去了她眼里一切的希望、绝望,抑或是那陷入回忆的人所谓的失落感伤。
她不知在思考着何事,只是任由那双眼睛紧盯着她的帽檐——早已失心的魔女孤独一人,在那个初春遇到了身为契约者的魔物,她为它取了新的名字,而它也一直跟随着她,作为魔女的黑猫,作为她的骑士,在新伙伴到来的那天,仍旧坚守着自我的信念,甚至仍拥有满腔热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她许是在思考。随后便将言语止住。
“啊啊啊,真没意思!”艾妮璐说着便狠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她已经厌倦了这些毫无具体情节的空泛泛的回忆,此时的她正绞尽脑汁,寻思着、去讲一些能让那些榆木脑袋带给她实质性答复的内容。可晨曦的突然开口,却使她的话语瞬间退回喉咙中去,那温柔不腻的声音在耳畔萦萦绕绕,随然言道着:“那我也来小小地凑个热闹好了。因为我,倒是很想听听狄希卡小姐的事情呢。”
听闻此话,艾妮璐突然愣了愣住,坐在一侧的雪凌转头望向她,神色略有变化。然后,只听得艾妮璐那假装什么都不在乎的声音,支支吾吾仿佛在说着梦话,“啊?啊呀,她是最近几年当上阿丽西卡将军的侍从的吧……呃?我听说哦,她小时候偷偷潜入到战场上,可别说,这可真是胆大包天!噫嘻嘻嘻……”
“那次的战争呢,好像是……阿丽西雅将军和……哪个天使?罗罗里——”她的声音拉得极长,正像是一条永不停歇的长河,连个刹车踏板都来不及装上。直到晨曦示意她的话语可以止住,艾妮璐方才畅快地深吸一口气,耳闻到那句“最近狄希卡小姐几乎每天都去看看我们家的阿弥法呢,所以想去了解一下。”
这时,她方才收起手来,双眸愣愣盯着桌子中央那完全遮住的相框,纯白的栀子花还未谢去,在视线里留得一处的狭窄的形。在雪凌记忆中,那个独角的小姐似乎只在清晨到来,她会温柔地摸着狮鹫的羽毛,她会同它说着悄悄话儿,然后便挥手告别。没等她回忆完全,艾妮璐便展开了她的连环珠玑。
“就到我的提问时间了!那个雪凌,你能做出更加夸张的表情吗?比如说,笑啊哭啊什么的?”话虽说着,可对方依然僵着面庞,没有任何回应。
“那么……你是外乡人吧!你的家乡在哪里?比魔界好玩吗?”她尴尬地询问了几句,却只得到了雪凌面无表情的摇头。
“呃呃呃,或者说,小时候的事情?”
“父母之类的呢?”
……
“嘛也就如此了。那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好了!”艾妮璐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来,她正寻思着,该如何从这连过去都不存在的魔女口中套出些有价值的话语。雪凌只是一直盯着桌上的相框,栀子花的光洁敌不上卡塔梅列那的纯白,无论如何,这都只是即将谢去的一线幻影罢了。她再次望向艾妮璐的位置,对方一边思考,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她的链形相框,无数次地打开那半心形的翻盖,又无数次地把它关紧,重复了许许多多次。晨曦悄悄离坐了,艾妮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把话音拉得极长,犹犹豫豫不知该多说何事。
“普莉丝她……是怎么和你成为……朋友的?”
“普莉丝?那是谁呢?”那笑言在艾妮璐的耳畔一道一道地刺过来,让人想起荆棘的倒刺贯穿极乐鸟小小胸膛的一瞬间——它依然在歌唱着、用那凄厉甚至于歇斯里底的声音。艾妮璐嗖地转过头去,冷不丁站在她身后的、那位晨曦小姐触碰她的相框,竟使其中的照片在外人的眼里无遗暴露。
灰眸女孩戴着她的夹鼻眼睛,扎得低低的双马尾是绯红色的,她的眼神黯淡得骇人,嘴角微然扬起的弧度,似乎是她竭尽全力所能展现出的笑容了。已完全看清了相框里的内容,皱了皱眉的晨曦继续了她的第二句问话,声音里依然带笑,“就是她吗?那个眼神和死鱼一样的女孩。哎——很抱歉呢,我的话语是不是太多余了?”艾妮璐猛地抽出手来,将翻盖死死地闭上。
塔楼的钟鸣正巧响起了当日的第三声——
“啊呀,已经很晚了呢,我和雪凌也该先行离开了。”晨曦撩起她的头发,将那只尖耳边的发缕捋到耳朵后面。她说着便牵起雪凌的手,艾妮璐虚弱地往身后挥了挥袖子,示意她们可以就此离开。等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在大脑中抖了一震时,瘫倒的艾妮璐这才缓缓抬起头,将她的链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里,然后伸出手将那翻了个底朝天的木相框抬起一个角度——
这是一张属于三人的全家福,父亲、姐姐和妹妹,大概只有这三种角色而已。轮椅上的她曾拥有着久违的笑容,一副单眼眼罩遮在她的右眼上,至今仍旧冷静的面庞上,似乎不存像现在这样的、中上层管理人员那般的严肃与一丝不苟。她站在她的轮椅后面,和父亲一起,笑着摆了个自创的手势。
这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记忆。
“幸好它没被发现。”她叹了口气,于是随手将相框放归原处。
将军看到了玻璃花瓶中的那支卡塔梅列那花,纯白的花瓣萎蔫地耷在那里,已是谢去了。
她寻思,是否可以在每日的清晨,在那人的床前放上一支蔷薇。以代表自己的陪伴。
想着,她便抚了抚那只狮鹫的头,绿眸盯着远方的王城处,渺远的光芒自灯塔而来,在东方天际悄悄淡褪。
后来呢?便只是那三人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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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第一次更新。稍微暗示了下艾妮璐和普莉丝之间的关系,下一章打算写主角组的日常。以及这几天打算再修改一下之前的文章,修改bug之类的,大概就这样。还有两天要出高考成绩希望能不负众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