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罪责。”魔女只听得那样的声音,苦涩里带着些默认的滋味。依稀里,恶魔皱起的眉头似也舒展许些。
“我失去了你,我因此得到了你。”凌乱的文字沉滞在瓶口的便签上,并用狂野的字形记录下当日的日期——新魔历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雪凌始终无法联想到那日的光景,更何况新魔历元年迄今已有半百的岁月,就算是结合时代背景,未有亲身经历过的她,也根本不能知晓过去的任何细节,包括历史的所有参与者、起因、经过或是最终的结果。她只能凭借这事件的结局做出自己的判断,即使,那结论必会徘徊在极度主观与极度客观的界限里。魔女微微昂首,红瞳中所映下的是一对紫锦葵色的眼珠,在福尔马林的溶液中悬浮着,以那死一般冰冷的视线注视着她。
不,这本来就是件死物。
绯红恶魔瞥向她,冰冷的手指把玩起那玻璃瓶来。已就死去的眼珠牢牢凝视着二人,在浑浊的液体里盘旋着,任那诡谲的眼神穿透玻璃的屏障,锐利地摄入魔女的瞳中。雪凌依稀想起普莉丝也曾收集过这种颜色,不过那是更为沉邃阴鸷的混合体,是哀怨与妒忌造成的结果。或者是另外一双眼睛,携上柔魅与醉意,将所谓爱意尽都倾泻出来。只是普莉丝并不受用这种眼睛,也不轻易表露自己心存的是怎样的情感。
“也就是如此了。”普莉丝说着,与此同时迅速放下了手中的玻璃瓶。魔女不禁忆到十二月出头的扫墓日,恶魔的绯红吞噬了墓碑的冷灰,淹没去她的视野。只当黑鸦叫嚣嘶鸣时,一切皆变回狭小无知的印象,甚至还化作了灰土散逝,只是那段字节更是清晰印刻在她的脑中,使雪凌竟恍惚瞧向了那对早已死去的眼球,它依然死死盯着她,以那亘古不变的、或许可被称为眼神的特质——“堕天使没有名字。”
“……我还是不能明白。”魔女背过了身,冰冷的话语顺稍挟走了她的灵魂,只留空虚的躯壳被灯的光芒蚕食吞噬。竟仿佛一具死物。
银芯灯的火焰或将坠入熄灭的穷途。
“我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生者会对死者……幸者会对不幸者感到愧怍?”一段长久的沉默后。雪凌清楚话题无果,随就更改了语气。耳坠在她右侧晃荡着,像是亡魂悄悄吟起旧日的歌谣,却又形似死物。对方稍顿愣住,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那身影藏匿在漆黑之中,再被光芒映出一片硬朗的外轮廓形。雪凌提灯恍惚跟上,普莉丝已经停驻了脚步,以那执行公务者的口吻朗声言道,冷面里不藏一寸温柔,“那么,我也请问你,你真的没有经历过类似的时刻吗?”
“或者说,是因为经历过一次后,从而感到了麻木?”对方冷酷地甩过那句语来,灰眸里的强硬暗中涌动。普莉丝侧对着雪凌,顺便往后斜睨了一眼,终究还是转过身来,那双灰瞳直勾勾盯着雪凌的脸。魔女意识到这是一场审判,她努力回想着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旅行中所见过的心生愧怍之人,即死者哀诉时的片刻彷徨,用话语阐述的她无法理解的感情,更甚是神父一遍又一遍吟唱着的哀悼词,哭泣的生者将编织的草篮渡入河中……等等,那是……神父先生?
——红瞳里的微光猝然滞怠。
“我无法……”雪凌呢喃,冰冷的手指遮蔽了那双眼睛。她感到了一股未明的情感,在自己脑内翻山倒海,搅乱着,撕裂着那仅剩的一寸安宁。神父的言辞在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胸前的十字架正在震颤,随带冷光从残破的四角倾泻而出。就连他也是具死物。“神父先生——”她的话音异常地颤抖,但是这不可被形容成单单愧怍,而是早已失去的灵魂,在即将散成烟雾时被一把拽住了末尾。普莉丝只看见那红瞳里的焦距恍惚失真。
“很抱歉激起了你不美好的回忆。然而,那些愧怍者,或许此时也抱有同样想法。”她的言语趋于温和,但其间仍然暗藏锐利,像是个本就强硬的质问者只是削弱了些锋芒,但依旧力图传达自己的本意。“……我可能,有些明白了。”魔女突然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不存情感的红眸仿佛那一颗颗悬浮在福尔马林中的死物,只留下徒剩形骸的一字一句,像是失明者用颤抖的声音念叨盲文一般,“我……必须要向阿丽西雅道个歉。”
“如果你要离开的话,就请自行离开。”那语句凌厉地提醒着她,卷席走一切愁丝,终究沦归入妥协的末路。
“雪凌先生假若愿意,请在十二月九日的早晨前来拜访,我将组织茶会——”话音在走廊中徘徊了长久长久,魔女微然颔首,将提灯放归原处,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进视觉的盲点里去。绯红的恶魔一直站着那儿,不说一话的,寻找着对方仅剩的残影。夹鼻眼镜的煞白掩蔽了她那视线。
《美狄娅的罪责》最终坠入了低潮的盘旋谷中。
曲声又一次终罢。仿佛断弦的琴。
将军开始修剪蔷薇的枝条。虽然那满园的深红蔷薇已就萎焉,第三层转角口的花瓶里早已不存鲜花的影子。她所预计好的清晨赠花,到今天本应是第二十三朵的时候,却碰巧遇上了魔界蔷薇的枯萎期。在这十二月四日,噢不,准确来说是一日的扫墓日,那场大雨将一切行程都打碎重排。她尚在寻想自己的不随前往是否为正确的选择。阿丽西雅只知那剪刀在坚硬的荆棘丛中狠狠钳着,稍刻掰断了那朵脆弱的枯蔷薇。这倒也不算什么可惜,只是在她心里平添了几分不满罢了。
“看来她去那里了啊。”只觉身边人小声说着,显眼的红发被她从末端随手束起,藏入厚厚的鹿茸外套里去。与此同时,晨曦蹲下身来,温柔地揉揉狮鹫的脑袋,她甚至想给它喂些不知从何处收到的曲奇饼干。以至于阿丽西雅嫌恶地睨了她一眼,小声嘟囔道狮鹫会从此失去它的野性,可晨曦却吵闹着它只需要服从,根本不需要无用的个性。“……你觉得雪凌会在什么时候回来?”随后,将军若有若无地问出一句语。
“呀,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吧。毕竟,这是小雪凌自己的事情哦。”晨曦莞尔一笑,将双瞳里的怀疑收拢,尽都敛藏在死尸鼻息的冷寒里去。阿丽西雅只得皱了皱眉,使劲钳着那讨厌的枝杈,把她看不顺眼的地方全部剪下,且将它们一并掷入浑浊的烂泥地里。这是一场异常漫长的等待,阿丽西雅厌恶这种感觉。她总能听到心脏跳动在嗓子眼里的声音,节律下的絮乱使她坐立不安,相悖的结论让她不禁怀疑自己的选择。
那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
阿丽西雅希望雪凌能尽早回来。最好就是现在。
“绯红恶魔是剜去玛丝小姐眼睛的罪人……不过,她似乎和艾妮璐小姐也脱不开关系呐。”那声线压得极低,裹挟起狐疑与狡黠的性子,在将军耳畔神神叨叨地纤喃细语着,“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那种人,把自己当做杀人机器——又有什么意思呢……?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她与她是最相像的人。”说罢,晨曦用微笑虚饰了方才的所有,将一切言语也皆抹消成了过往烟云。阿丽西雅却猝然愣住,她支吾地反驳着,绿眸里的凌厉碰撞出了冷硬的滋味,“不,她们不一样。一点也不。”
“在西雅眼里确实是这样呢。无感情之人极有可能变得冷血,不是吗?”她的话音变得极冷,在刹那中又归回了温和的状态。晨曦再次紧裹起那厚厚的外套来,发缕间那红眸眯起一丝小缝,目光冷幽幽地掠到阿丽西雅的面庞上,显是摄人心魂。那将军突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紧拧起的眉头下,那双眼睛暗露凶光。随之而来的责言应而吼道,在话音毕落时竟戛然而止,“那懂得感情的人玩弄感情,岂不更是冷血的表现?!”
顿然之刹,只留得鸦雀无声的窘境。
死寂仿佛时间凝固一般。
“……刺激到你的话,就当我没说吧。”将军终究道出一句语,但是,她也只能这样说着。晨曦显然在笑,她不知是将怎样的情感掩藏在那笑颜下,把方才一切都当做未曾发生的戏言。“嘛,这样不就好喽。我的西雅小姐。”对方硬是赖着脸皮,摆摆手来,随性地挠弄起她的长发。阿丽西雅早就厌倦了这讨厌的妥协方式,她做出咬牙切齿的动作,竟乎凝固了半饷的时间。
将军清楚晨曦这么久来的行动都是在掩饰着自己的本性,那狡黠多疑的内心或是执意追求认知的灵魂,从分离那天开始,就迅速污染了那家伙的本身。或者,她自己也是同样的,扩大了偏执的性子,重拾责任后却又变得分外沉默寡言……魔女本应也有一丝变化——不,她并没有变,她仍是原来那个自己。阿丽西雅坚持认定了这一点。
她的变化早在初遇之时就已结束。
在阿丽西雅的眼中,魔女固然是个奇怪的人。她能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命运,欺骗自己相信希望的谎言;她也能一次又一次地顺从命运,直至自己完全变成无感情的驱壳。
红瞳罪人相信宿命永恒。
阿丽西雅不明白她们相传的所谓宿命。
直到空洞的脚步声将她警醒——阿丽西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顿然转身窥望。
一身漆黑的魔女站在那儿,那双红瞳凝视着她,如此淡漠而又死寂的。相握的双手如同在祷告般,攥紧了那把破碎的十字架,她右耳的耳坠正在晃荡着,迷离了阿丽西雅的眼。晨曦始终背对着两人,面容藏在修长的刘海下,无法真正看清她的神情。
“雪凌……”阿丽西雅最终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她正在踌躇。魔女悄悄贴近了她,昂起头来,法帽的阴翳撩过面颊,将自己的脸庞完全暴露在清冷的灯光里。几缕长发忽而挂落,将她的肩线勾勒得明明白白。雪凌踮起了脚尖,待当红瞳与绿眸对视时,将军却兀地感到了一分瑟缩,不,这也并不能用“瑟缩”来形容,而是一种类似于苦涩的情感,在口中嚼烂、在胃中翻腾。她在等待,等待着雪凌说出那句话语。
“阿丽西雅。关于那件事情,我很抱歉。”
“因为我从未考虑过你的感受。”雪凌说着,只留冰凉残留在红瞳之间,被坚毅决然尽都裹挟。可阿丽西雅却倏忽感到了迷惘,她早将之前的一切当做必然,魔女的那声歉言,竟使她有些猝不及防。
对方似乎在什么地方,微弱的有了一丝变化。
可她始终无法判定,所谓变化究竟藏在何方。
晨曦突然转过头去,双瞳敛成狭小的缝、掩在发缕之间,嘴角的笑容似因错愕而僵化在那儿,耷拉沉下时紧紧抿成一线。
不知在等待着何者的再一句言语。
冷漠与疏离在魔女的红瞳中凝结如一。
绯红恶魔托着自己的一边脸颊,拨弄起她的八音盒来。温柔的乐声顺着指针划动潺潺淌下,夹鼻镜下的灰眸虚虚敛着,将辛辣和倔强皆都掩藏在眸间昏暗里。
她依旧享受着这仅有的孤独——
亦将她的罪藏在镜片煞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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