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所失去的光
他们向着光明,他们向着黑暗。
他们拥有光明,他们失去光明。
你的光明在哪里?在海的泡沫里。
你为何失去了你的光?因为光明本不属于你,你也逐渐将它忘却。
少女独自站在海岸的礁石上,望着远方愤怒的浪潮、早已消隐不见的光明、一如既往的黑色的海,还有呢?是那灯影绰绰、挟来她的面庞映在岸边的海里,在一时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终于破碎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藏起了她那抹隐约淡然的笑。她整个人都裹在宽大的黑袍里,几缕红发被格外冷冽的陆风吹散,于她的视野里旋转徜徉着,幽幽仿佛将要燃尽的火。飞舞的袍子倒像是蝙蝠翅膀般的飘在空中,虚掩的灯在她的袍与臂间藏着,霎时间显露竟犹如最最闪耀的繁星,映亮了那一片漆黑中、丝丝缕缕深沉破碎的痕迹,在风的喧嚣里,呼啸着掩了少女的面庞。
“啊,已经没有光了呢。”她喃喃低语道,被风吹散的刘海中,那双艳丽的红色眸子乍地眯起一丝狐疑,提灯柔和的光芒摇摇曳曳地映在她的脸上,给她那面庞染了层昏黄而黯淡的颜色。一袭红发恰好被塞到她的黑袍里面,使人无法准确猜测出它的长短,可能那头发会因长久未剪而几近于她的身高,又大概只是比之前稍微长一点而已,或者说已经被她剪成干净利落的短发了——但这都是一堆复杂繁琐的后话,对现在的她来说,还有个比她的头发更重要的事情。不知是在想着什么,她轻叹气着拉下那黑袍帽子,简直是将她的脸密不透风地捂在袍内,脸颊边上的两缕长鬓发倒也在风中飘飘扬的,衬得那微光下、微颤的嘴角抿为了一线。
少女拿着她的提灯,转身便离去了。黑色的奥罗克洛依然在呼啸着,巨浪一阵一阵拍打那海上礁石,像是在哭诉着曾经的故事般的,驱使着这样的海不停地、不断地寻找着——它所留恋的人、那失去的希望、破灭的梦,还有黑暗中的最后一丝光……可除此之外的东西呢?它却无法明白,正如几百年前那孤独的死掉了的魔女,在故国的海岸被砍下自己的头颅,最后甚至是一丝怨言都无力吐露。或许直到现在,那魔女的幽魂还徘徊在这个海岸,思考着自己为何作为魔女而生,又为何作为魔女而死——这个言简意赅的问题吧。
但是,身为魔女的她,又是否真的甘心?
我不曾拥有光。因为光明本不属于魔女。
雪凌拉着她的帽檐,看着仅剩的光明从帽上滑落、涔涔流泻于她的指尖,蓦然陷入了失神。这时候,无边的夜色已经完全染黑她的四处,那光晕霎地失手,散去了、终于是连那最细微的那缕都无法拥怀,只得朦朦胧胧地化成了一隙眸色,消殒如同醉人的玉。她眉头微皱,不言一语地摇摇头,那娇小的身姿独行在彼岸花丛的一派绯红中,垂垂的帽檐依旧遮着她那眼睛,使人无法看出她的神色。当然,就算没有这帽子,她那种漠然的、一层不变的神情也会令人格外乏味,因为这是那么的木讷,如此冰冷而形似于人偶一般,不存在丝毫身为人的特性。甚至是七情六欲这种东西,都藏在她心底的最深处,被她压抑着扔进万劫不复的火炉中,或被冰雪掩埋,禁锢在寒冰与寒冰的冷冽里,在她的红眸之内、覆上层深邃的灰蒙。
她甚至都不明白,现在的她到底还剩些什么——是过去的记忆吗?她想着,但这并不是。——那是将来的东西吗?她却又无法回答。那攒簇的彼岸花漫过她的脚跟,延伸出一条长而极长的道路,在黑夜里、远方的地方,消隐了它绯红的黯淡的痕迹。许是那里,便为彼岸花儿的尽头,亦是魔女此次旅途的终点,但又大概……是下一次旅行的起始处?这都是未掌握命运的她所无法知晓的东西,更别说是命运的神灵自己,估计也不会想着去猜测某个平凡人的命运吧。当然,对他们来说,万物都是一样的卑微、亦是一样的愚昧无能,当作为神灵的他们玩够了、吃饱喝足了,对待所谓的人类,就会像捏蚂蚁一般的毫不留情,因为这也只是玩具而已。他们百无聊赖。
魔女想着,她提起她的长裙摆,沿着彼岸花的方向、悄无声息地离去了。红与黑色调的哥特连衣裙飘舞着裙摆,脖颈的十字颈饰摇摇曳曳的,那暗红的菱形宝石镶嵌在十字中央,一霎间竟神似于她的眸子,迷离而冰冷、寂寞又如此悲凉,但谁也不明白,就算是她自己也并不清楚那种感情,毕竟她只是个行尸走肉般的躯壳而已,所谓人的情感,更是她无法寻到的一寸光,只会虚无缥缈的、从她手中幽幽散去罢了。血红色的天空映着血红色的曼珠沙华,仿佛一个人心中最恐惧的那个梦境,无光、无明,亦是没有星星和月亮,足可让人回想起崩坏的塔楼,杀戮和战争,愤怒与悲凉的交织,还有的?或许便是来者的心里,旅行者无知的泪中,那声喃喃啜泣。
红发少女迷失了路。她烦闷地望着远方光秃秃的原野处,不知怎地,感到了顿些失神。提起油灯的手藏在黑袍子里,镰刀被另一只手紧拽着,像是在时刻防御着黑夜里的敌人,一直保持她那高度警觉的心神,以图在遇到危险之时能马上反应过来,然后迅速制敌。艳丽的红眸望了眼那绯色的天穹,眉头微皱掩在过长的刘海中,虽是夜风微寒令她有些颤栗,但她却硬是僵起身子,紧裹黑袍独行在那嶙峋的怪石间、黑色的长路里,那提灯随着呼啸的阴风摇摇晃晃的,金色的灯芯险些要被吹散燃尽般,灯火颤抖在冰冷的石壁上映下少女绰绰的影子,但不一会儿便被黑暗的爪牙吞噬,变成破碎的星星燃烧在角落里,终是化为了遗忘的灰尘。
“只要找到门的话,就可以……呃,可魔界的门到底在……?”她低低呢喃着,那双眸四顾盼着周围的景象,像是在观察着什么似的,乍然辗转出一抹狐疑。但呈现在她眼中的、也只是一片黑暗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有罢了。这时候,她看到了高高的石墙,那石壁在久而极久的风霜雪雨中已被风化侵蚀,变得坍圮而又如此的凹凸不平,仿佛战士的鲜血凝固在一隙隙石料间,沉淀了那雾霭与雨水的霉味,只留下了一派的阴郁暗沉。可里面的一切,却尽都被这石头铸成的墙阻掩在内,让人不由心生疑虑,或许在几千年、或者几万年前,这里只是一处低矮的围墙,但经过时间的打磨与重重洗刷,它已凝固成了一道及天的屏障,甚至是能把整个天空都掀翻在它的底下,阻挡了一切的光、一切的希望,及是一切能被称为美好的事物。
少女远远望着那石壁处,微皱的眉头更是紧锁起,随着一抹极冷的寒芒辗转于眸,在睫翳边泛起柔柔的氤氲。这一不和谐的存在,使得她不自觉地倾身走近了,她举起她那盏尚还存光的提灯,顺着灯光昏黄的痕迹,静静观察着上面所呈现出的一切。红眸中顿时映入了诡异的、不知应该如何解读的符文,以及奇奇怪怪的古老壁画——使她大概能猜测出,这些东西应是描绘了整面墙铸成的经过,还有魔王登基时的宏大场景。而另一些她还没太注意的琐碎的东西,约莫就是魔族那个种族的历史变迁吧。但她却无法解读这些极其复杂的文字,这并不是大陆通用的希洛塔语,亦不是曾经的哈亚撒帝国所用的欧雅各语,而是另一种不同的语言,使对此不甚了解的她,可以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到底是什么?未曾见过的符号……嗯?”少女忽而一愣住,她的红眸紧紧盯着石墙中那道突兀的符纹,抿起的唇渐而沉作一道线,以此看来倒像是在踌躇。那胳膊一把夹住镰刀的长柄,终于放松的左手在符纹上观察似地抚摸了下,可这竟使她发觉了什么不对劲之处,令得她神色一变,而只沦得个皱眉不语。这虽然也是很久以前印刻上的东西了,但却并不能与这墙的时间相较类比。依她看来,这东西约莫是后人在某一时刻悄悄添上去,然后便遗忘在了历史的潮流中,渐渐同墙一起侵蚀风化,最终融为一处了吧。她无法猜测出这图形的意味,蓦地一看,那符文像是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处,径直而下拼接出个倒三角形及两面对称的小矩形,可在此之上却是个格外怪异的十字架,使此时的她微微生疑。可蓦然,她竟想起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颤抖的声音嗫嚅着,猛然一自语,“魔界葬十字?”
顷刻之时,她却迅速抽出被夹在肘间的镰刀长柄,然后猛地向身后来一记横劈,将迎头掷来的细小银针尽都阻截于外,与此同时,她扭头转身将镰刀薄刃抵至对处,身靠墙面以免腹背受敌,生怕自己就此沦得个悲惨丧去的下场——对历过长长旅途的她来说,这显然是无法接受的。提灯的火光在这一刺激下显得愈加微弱,颤抖着仿佛将会立即灭去,如此脆弱正如在黑暗中无故受劫的旅人,绝望地连一颗星星都无法寻到。她警觉地举起这把油灯,那昏黄的灯火映得远处一片通明,随后竟幽幽地勾勒出了身着斗篷之人的影子,此刻被拉得冗长冗长的,仿佛纷飞四散的夜蝶。
那人独自行在不远的地方,宽大的三角状帽檐几乎将他整个脸都掩在黑暗里,上身规规整整系好的逆五芒星扣子倒像是凝固的坚冰,在薄光中又如燃烧的绛紫色焰,显是这一袭黑衣中唯一的亮色了。散开的披风衣摆飞舞着,那内衬处鲜红如血,蓦地使旅人想起了食人的鬼魅魍魉。他修长的腿部在斗篷下几乎完全显露,黑□□状丝袜简直要将那腿勾勒得完美无缺,可袜带处的几根银针显然熠熠生辉的,让站在光芒处的旅者倏地感到一丝挑衅的意味,亦因无法辨出对方的实力,令得她愈加拘谨地斜起身姿。作为惯用手的左手死死握住她的镰刀,指着对方所在的地方,似乎是打算随时展开攻势般,捉摸不住底气的语声尽量压低地言道,惊动了一片仓皇的夜,“是魔族吗?”
“哈——你……说呢?”只觉对方戏谑似地应着,那话音倒不具有想象中那种威严又颇带中性的滋味,而是成熟女子般的妩媚交织与少女婉尔柔和的本音,仿佛缠绵不断的雨水悄悄醉入缥缈云雾中,亦是染上魅惑与诱人的绛紫色调,但又不似于久入红尘的女子,清纯的声线竟比那旅者都柔和几分,甜腻腻地令人不禁沉醉。就在这时候,那斗篷人从衣摆里抓出他藏了不知多久的十字杖剑,即使他整个人都处于黑暗之中,但那把格外独特的十字架在一霎间,却显得熠熠生辉,犹若星河里那飘荡幽游的蝉翼,勾勒出奇妙的轮廓染在橙黄的光辉里,悄悄乎地给隐去了。银灰色调中仿佛沉淀了艳丽的青莲紫,诡异扭曲的符文凹凸不平地刻在十字上,而四处却皆为锐利的哥特式刺刃,那中央交点竟饶有意味地镶上一道银锁链子,缠绕着他的胳膊肘显得极长极长,末端紧箍在细而纤嫩的手腕处,大概是以便于他将十字架随时收归身旁吧。可他却只是玩弄着那把十字,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此时此刻倒像是在嘲讽。